马家辉:每个人的选择影响不了历史,可是影响得了自己|口述

南方人物周刊
2017-01-18 10: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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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本刊记者 大食

“每个人的选择影响不了历史,可是影响得了自己”

53岁的香港作家马家辉写出了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龙头凤尾》。这部2016年下半年才出版的小说登上了许多图书排行榜,获了不少奖,包括“深圳书展十大好书”、“新浪年度十大好书”、“《亚洲周刊》年度十大好书”、“台北国际书展小说类首奖”等等。

在香港城市大学走廊里的采访开始之前,马家辉拿出一本小册子给我看,上面有哈佛大学东亚系教授王德威给《龙头凤尾》写的评论文章,题目叫《历史就是“宾周”》。在粤语里,“宾周”是男性生殖器的意思。在小说的开头,“我”的外公边吃烤熟的牛宾周,边跟“我”大谈香港历史上一位黑道中人“金盆洗捻”的故事,“捻”也是男性生殖器的意思。小说里许多人物的口中会不时冒出“是鸠但啦”这句俚语,“是鸠但啦”是“随便啦”的意思,具体到“鸠”,仍然是男性生殖器。

“历史就是宾周,亢奋有时,低迷有时。以猥亵写悲哀,以狂想写真实,香港故事无他,就是一场龙头凤尾的悲喜剧。天地玄黄,维多利亚港红潮汹涌,作为小说家的马家辉由过去望向未来,兀自为他的香港写下性史——及心史。”这是王德威的一段评论文字,这也是我们的访谈希望达到的目的——通过一些“宾周”、“捻”和“鸠”,进入香港的往事,看一看大历史中的小人物如何沉浮。

金盆洗捻

《龙头凤尾》其实是一个意外。它是我原先想写的书的前传。我原来想写一个故事,这个故事在《龙头凤尾》里变成了一个小小的片段,叫“金盆洗捻”。1967年,有一个黑社会的二把手,60岁了,要金盆洗捻,退出江湖,打算以后不碰其他女人,只对他老婆好。老婆为他举办了一场宴会,请了他以前相好的女人一起吃吃喝喝。宴会上,女人们喝了酒,对他老婆说,姐姐,既然要跟你老公告别,能不能让他把他的“捻”掏出来看看,像瞻仰遗容一样,看最后一眼。他的老婆说,好,无所谓。他把“捻”掏出来之后,有个女人说,我们能不能摸最后一把。他老婆也很大方,说,好吧,摸吧。又有个女人说,姐姐,能不能让我亲下,就算是吻别。老婆吃醋了,很生气,觉得她们得寸进尺,就吵了起来,打打闹闹。混乱之中,这位黑社会二把手失踪了,人间蒸发了。

《龙头凤尾》

这是一个好玩的段子,你要把段子写成小说是很困难的,而且也不好看。要段子好看,有力量,就要铺陈,就要把人物二把手,他原来是谁,他老婆是谁,他有没有老大,老大是谁等等,把这些铺陈出来,我就要把故事往前写。

为了写1967年的故事,我一不小心往前写了30年,从1936、1937年开始写起。结果,就写出来一个前传。过程写了23稿,毫不夸张。写到第17稿时,觉得不对劲,就全部推倒重来。

《龙头凤尾》是前传,反而原先想写的“金盆洗捻”的故事可能变成第二部曲,讲五六十年代的香港黑社会。我还计划写第三部曲,讲七八十年代的香港。我跟杜琪峰在谈合作,他希望我把第三个故事写出来,他再拍电影。这蛮好玩的,简单来说,一开始是想写第二部,结果出来了第一部,以后拍电影呢,可能先拍第三部。

第三部打算从1970年代的香港写起。70年代对香港很重要。香港之所以成为如今的香港,包括法治、福利、教育、医疗等等,其实都是在70年代进行了很大的改变。香港原本乱七八糟,到了70年代,来了一个港督叫麦理浩,用了大概十年时间,彻底把香港改变成了另外一个世界。

那么大的格局,那么小的如果

小说写到了很多历史。我对历史感兴趣。过去几年,我花了很多时间研究抗战年间的汉奸问题。“汉奸”在英语里叫orperator,合作者,与你的敌国合作的人。我对这些人的心理状态很感兴趣。他们在什么状态下选择与敌人合作?合作过程中做了什么?我大学主修心理学,心理学有个术语叫“认知失调”,行为与想法不一致时,我们要对自己有个说法,需要自我调整,让行为与想法比较接近,才能生活下去,不然会精神崩溃。汉奸是怎么说服自己的?他们的理由经常是:我如果不跟敌人合作,他们会做更多的坏事,我用自己的方式帮助了我的同胞。真是这样吗?我为此看了很多档案材料。

比如说汪精卫,有人说他不是汉奸,他是用另一种方式爱国。我说,对不起,他当然是汉奸,重点他是个笨汉奸。他以为和日本人合作,就可以保住中国一些好的地方。可是,我们看他与日本人签的合约,一方面,日本人想要的都能得到;另一方面,他拿不到号称要拿的东西,没有替中国取得任何的便宜。

我在看当年的资料时,看到华北的一个汉奸说,我们在华北跟日本人谈判,日本人要十块钱,我们给两块,而汪精卫他们跟日本人谈判时,日本人要十块钱,他们给二十块。这不是判断力有问题吗?当一个领袖,不论是大企业的领袖,还是国家的领袖,失去判断力时,没有资格当领袖。况且,这么重要的领袖变成了汉奸,打击了当时人们的抗战意志。

《龙头凤尾》里写到了张啸林与杜月笙。张啸林说,为什么日本鬼子来了,我们就不能当汉奸呢?以前我们的老大黄金荣在法租界当华人巡捕房的探长,就是汉奸。我和你在公共租界是华人董事,我们和英国人合作也是汉奸,为什么不能和日本人合作?杜月笙说,好吧,二哥,你不走,我走。他来到了香港。我觉得杜月笙除了说不想和日本人合作,还有是因为他人留在上海,是老三。可是在香港,蒋介石给他很多钱,他是老大。他在香港统一了青帮。我希望通过故事写出人的复杂。

台湾小说家黄素云写过一篇文章,评论一位香港作家的作品,标题很好玩,叫《那么大的如果,那么小的格局》。对于过去的历史,我想说的正好相反——那么大的格局,那么小的如果。每个人的选择影响不了历史,可是影响得了自己。

《倾城之恋》难道不是吗?范柳原与白流苏的故事没有改变历史,倒是成全了他们的爱情。大格局下面,你可以选择坚持,也可以改变心意。我对大格局中细微的部分更感兴趣,那才是有血有肉的地方。比方说,毕飞宇的《推拿》,里面讲了很多故事,如果你让我选里面最深刻的一句话,我选的是——“生活就是段子”。所谓段子,就是好笑、荒唐的故事。当然,荒唐里可能有悲剧的部分,但不要忘记,哲学家提醒我们,任何悲剧隔了一段时间回头看就是喜剧。

乱世里面很复杂很暧昧,暧昧有暧昧的好处。比方说,战争要爱憎分明,可是汉奸就很暧昧。当时的香港,有国民党、共产党、日本人、黑社会……大家有各自的身份,也有模糊的界限。重点在于模糊,没有那么坚决地要把立场弄清楚,或者说,立场可以改变。这种暧昧灰色的情况,在我1963年出生到1970年代中期以前,都还是有的。随着香港的发展,制度给香港带来了好处,可是,香港开始形成了“官僚行政主义”,什么都分得清清楚楚,好像你只能做一种选择,只有一种身份,到了现在更是如此,什么都要有清清楚楚的立场。这让大家开始觉得不自在,没有了暧昧性。我在写小说之前,也没有特别关注这个问题,可是,当我写完之后,才感觉到,我笔下那些暧昧的东西好像在香港消失了,蛮让我有怀旧的感觉。

湾仔的记忆

《龙头凤尾》写的是湾仔的故事。这是我最熟悉的地方。打一个很简单的比喻:大学毕业去保险公司工作,找谁买第一份保险?亲人嘛,爸妈、兄弟、姐妹、阿姨、叔叔……你能不能成为一个好的保险经纪人,在于身边的亲人都买保险了,还能不能继续?这是最大的考验。写作也差不多如此。

1970年代之前,湾仔就是香港的中心。你去问如今年龄比较大的作家,几乎没有人没住过湾仔,都是在那长大的。以前的报社在中环,很多书店都在湾仔。我的书里写到湾仔的一个球场。只要有球场的地方,就有黑社会。球场是年轻人聚集的地方,容易招兵买马。到了晚上,球场周边成了夜市,有夜市就要有规矩,黑社会收保护费,维持秩序。日本人还没来香港之前,湾仔就有青楼了。抗战结束后,那里又变成了酒吧区。这样的地方,当然有黑社会了,有利可图。我就在这个地区成长,许多故事烙印在心里,一点儿也不意外。

西方把黑社会称为地下世界,underworld。地下世界有人管理,有价值观,有游戏规则,奖罚分明。在廉政公署成立以前,香港乱七八糟的,没有章法。黑社会有一个原则:帮忙。胡兰成的《今生今世》写到上海的白相人,也就是黑社会,很精彩。里面有一句话:假如白相人出门带钱,他就不是白相人了。这里隐藏的潜规则是,出门在外,黑道上的人要互相帮忙。

黑社会还讲另外两个字:公道。盗亦有道。比如说,你去抢钱不要碰人家女人。当然,他们的公道是很大男子主义的,男人做主,男人是老大,讲的是父权。香港政府管制没有那么严谨的时候,这些其实是用得上的。民间秩序可以维持,不会真的进入无政府状态。当然,黑社会有自己的一套惩罚系统,这里面很多悲剧。

我的书里写到日本人占领了新界、九龙,香港的黑社会乱起来了,警察也怕了。你能想象吗,英国的警官把香港的华人黑社会老大找来开会谈判。谈判的结果就是要钱,但不能拿公帑出来,比如,杜月笙的门徒那边调了几万块港币,给黑社会帮派分,答应不杀洋人。有的黑社会还是闹事,上街打砸抢。当然,他们也有报应。日本人怕黑社会碍事,也杀他们。这些故事我有写,但是不够。我比较懒惰,写得很累。这本小说18万字,其实可以写到30万字。

我小时候,面对周围的黑社会,心里很挣扎。一方面是恐惧、担心;另一方面,黑社会看上去很阳刚,很吸引人。小时候,我和我舅舅蹲在大排档前吃东西,后面有两派黑帮砍来砍去,血流成河。

现在常说校园霸凌的事情。我们那年代也有,老师不敢管。老师管的话,下课之后,门外可能坐着几个来报复的黑社会。我上中学时就被同学霸凌过,两个个子高的同学把我抓进厕所,对我身上吐口水。

小时候,很多男生讨厌我。为什么?因为我不怎么读书,和他们一样打麻将、撩妹、踢足球,考试成绩又好,人又帅,女生喜欢我,这让别的男生讨厌。假如那个时候有黑社会招揽我,搞不好我就进去了。但是没有。可能黑社会觉得我个子不高,又瘦,觉得我没有用。我当时对黑社会有迷思,又怕,又羡慕。这可能也是我以黑社会为小说主轴的原因吧。

家辉的故事

小说里,“家辉”会跳出来说话,你问我这是不是我本人?嗯,那是写作上的技巧。有时候我是想将读者情绪带到一个地方,有时候我是想打断读者,跳出来告诉读者,我在说一个故事。这样进进出出会更有感觉,让读者有阅读的趣味,形成更多的层次。对我也是一种乐趣。

小说的真实是另外一种真实。台湾的小说家朱天心朱天文姐妹经常讲的一句话是,写小说是作家把自己的血肉拆掉,来重构别人的生命。或是说,小说家把自己的房子拆掉,用砖来盖别人的房子。我觉得这样的比喻非常准确。

小说中有的故事是我们家族的传说。有时候,你对于家族的很多传说不想去印证。有些秘密不要触碰,万一是真的呢?你能承受得起吗?就像我们家里的某些角落,有脏东西,有时候你拿手电将它清理,但有时候你很懒,不想清理。写作里也有好玩的东西,比如在看档案,很多名字、事件跳出来,我就想起家里长辈说过的历史。这些故事,有血有肉,等于给家族史补充了很多材料,你就会觉得自己跟着长辈们的脚步,重新过了一次他们的生活。村上春树曾经想,自己什么也不干就写作,有意义吗?之后他想明白了,就是I don't care,就是好玩。

不管是长辈、老师还是读者的肯定,对我来说这些都是附加的,主要是乐趣,我最大的报酬已经得到了。希望这些快乐可以维持一段时间,现在是痛苦期了。假如上一部作品获得了口碑,对自己的要求也会高。前面的快乐越大,后面的痛苦越大,没办法了,这是创作人的宿命。

图/本刊记者 大食

过去,我花了很多时间写评论、杂文和散文,所写的小说只有两篇吧。一篇是17岁时写的1000字的极短篇,得了文学奖。1997年,三十多岁的时候,我在香港报社工作,香港回归过程中,我是副总编,每天早上看新闻,再把新闻里的事儿编进小说,第二天见报,读者看起来很新鲜。我努力想写出香港回归时的社会心理状况。

在文学创作的光谱里有一个金字塔,大概金字塔的高峰就是诗,然后就是小说,再就是其他类别。所有喜欢文学艺术的人心里都想攀登高峰,爬山的人总想征服一峰又一峰。我到了这个岁数开始写长篇小说,有这个原因。

可是,你不能怪陶渊明为什么不早点归园田居,他总要经历一些生命里的挫败,获得一些经验。50岁之后,我的脸皮忽然变厚了,好多事情突然想通了。我自以为通过一部长篇小说的容量去承载我的一些想法是合适的。我这种人,像广东人说的“火麒麟”,什么都想玩一下。写小说其实是很简单的事情。你拍电影、电视剧、写歌,要牵扯团队、资本、机会,写小说没有,不管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要有纸有笔,就可以写作。最痛苦的事情在于,不管你有多少才华,你总是要一个人坐下来,一笔一笔写,一个字一个字敲出来,没有人能够代替你。

父亲的笑容

在一个公开演讲的场合,我想讲跟父亲的关系,可是,大家都想听黑社会,我就只讲了黑社会。我想讲讲父亲。我父亲是新闻工作者,年少时非常不幸:16岁,父亲去世,17岁,母亲去世,剩下他一个人。读了两年中学之后,有人介绍他去报社工作。他从小记者做起,一天写八个专栏,混到香港最大报纸的总编辑。他没什么机会教我,因为那个年代的报人,一年就放几天假,半夜才下班,有时候吃宵夜喝酒回来,还跟我妈吵架。白天睡到下午两点,又去上班。可是他的身教让我学到三个字,也不敢忘记这三个字:家、责任。他在我的名字里用了“家”字。我父亲当时在那么艰难的情况下,养我妈、姐姐、妹妹和我,再后来,把我外公外婆甚至我几个进进出出戒毒所的舅舅也接回来住,小小的地方挤着十几口人,都是他一份薪水来养。我看着他每天没有怨言,这叫负责任。我自己工作之后,有个外号:稿神。我写了几十年专栏,没有拖过稿。再忙,再辛苦,都要准时。跟我工作的同事,觉得我是负责任的人,这些都是从我父亲那里学来的。

我父亲现在老了,因为以前喝酒没有太注意,身体不好,有一阵子他很虚弱。记得那阵子,我忽然觉得我父亲不凶了,会对我笑,很客气,很有礼貌,不是我熟识的父亲。我觉得那是生命的无力感。他身体不好,让已经老去的小孩照顾他,他不好意思,能够对你笑是他惟一能表达的谢意和拥有的能力。这让我感到高兴,也让我感到难过。

父母亲爱赌,他们从赌博中领悟出蛮多人生道理。命运,有时候是自己骗自己,这些感觉我会点点滴滴写进书里。可是,写完之后,我不敢给我父母亲看,我怕他们骂我,他们会看得出自己。他们知道我在写这本书(《龙头凤尾》),但没有看过,我也绝口不提的。吃饭的时候,他们会说,新小说怎么样了啊?我会说,你们要吃什么?我马上转移话题。人之间,有些东西最好不提,关系越近越不能提。

我53岁了,经验告诉我,人是多么脆弱,不要试探。我猜以后我也会像父亲那样笑吧。我不懂得笑,整张脸都是凶凶的。如果有一天你看到我的笑容,那表示我真的需要人帮忙,老到不能再老了。

本刊记者|卫毅实习记者|刘明瑶发自香港

编辑|郑廷鑫rwzkwenhua@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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