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小洲艺术区,录音工作室,李星宇穿着蓝白格子衬衫,灰色的修饰肩带,像极了背着双肩包的乖学生,而实际上他今年31岁。
李星宇是典型的“斜杠青年”,声音设计师、声学空间设计师、录音师、独立音乐人,这些身份他都玩得转,而他最满意的称谓是声音艺术家。
在李星宇的眼里,声音是立体的、有结构的。“你听,我们旁边的人在聊天,如果你听我说话就只关注到我的声音,但如果录下来,你会录到一个环境,会有很多你忽略掉的东西。”他挥动双手,左一指,右一划,仿佛真就把声音攥进了手里。
五年前,他花1600块买了第一台立体声便携式录音机——ZOOM H4N。彼时李星宇已从中国传媒大学录音工程专业毕业四年,一直没有正式工作,靠给影视配乐赚点儿生活费。读书时的录音机笨重且昂贵,只有上课时才接触得到,用得小心翼翼,生怕一不小心弄坏。而ZOOMH4N机体重量仅280g,可单手握住,两节五号电池便能录上十个小时,完全符合他的需求,于是毫不犹豫买下。
在那之后的每次旅行,李星宇都带着它,声音成了他打量世界的另一双眼睛。法国艾维尼翁薰衣草庄园里的蜜蜂振翅,拉萨大昭寺朝圣者的五体顶礼,雅加达月台火车离站的铿噔铿噔,里约贫民窟足球小子的嬉笑打闹,萨尔瓦多老街的一场阵雨……
“过了这一秒,下一秒它(声音)就死了,”他想和那些无法远行的人分享这些声音。2014年,他开始以“声音博物馆”的名义,发布来自世界各地的声音。
船、雅乌、迷路
2016年夏天,声音博物馆的触角伸到了亚马逊雨林。李星宇找到纪录片导演王亚希、独立音乐人铁阳、星海音乐学院教师李马科及他的两位学生,揣着众筹来的30万元,历时15天,采集了一个T的录音、四个T的视频。“出发前我没想太多,就是想去雨林静静,顺便给声音博物馆录些舒服的声音。”
8月1日,李星宇带领团队从圣保罗飞往亚马逊雨林的入口城市玛瑙斯。设备不宜托运,只能背着,每人负重40公斤。
一下飞机,热浪袭来。这是他第二次来此。第一次是两年前,跟团,行程仓促,加上团友的干扰,那次他没能录到满意的声音。和两年前相比,玛瑙斯从事亚马逊旅游或探险的旅行社多了起来,也是在这里,李星宇见到了事先联系好的当地向导安东尼奥。安东尼奥的雨林生存经验丰富,曾多次带领纪录片拍摄团队进入雨林。去采集声音,倒是第一次。
8月3日,他们租了一艘带有发电机的家用大船,带足半个月的吃食,沿黑河向距玛瑙斯220公里的雅乌自然保护区驶去。潮湿的风和热浪越来越烈,李星宇知道,他们离雨林越来越近了。
雅乌自然保护区是世界上最大的热带雨林公园,也是亚马逊中部地区最大的鸟类聚集地和哺乳动物保护地。想要进入该地,需要得到巴西政府的许可且不得逗留超过五天。这里几乎没有现代化设施,游客更是寥寥。仅有的一个管理员告诉李星宇雅乌外围很快会建度假村,李星宇不觉得这是好事儿,“这意味着现代文明又往亚马逊雨林逼近了一步。”
李星宇决定在雅乌待五天,然后顺流而下,一路采声,15天后回到出发地玛瑙斯。
雨林里的15天,吃住都在租来的船上。亚马逊常年湿热多雨,年平均气温26度,早晚温差却可达20度。白天太阳很强,能穿过皮肤到达骨头。太阳落山以后,湿气上来,身上、甲板上全是水。晚上睡觉,通常开着空调裹着棉被。李星宇对湿气、烟酒、灰尘过敏,一进雨林就开始皮肤瘙痒。为了活动方便,他通常穿着短袖工作,难免被各种蚊虫蚁类叮咬,衣服湿透贴在身上,闷得难受。
每天晚上李星宇把次日的工作诉求告诉安东尼奥,由安东尼奥设计具体路线。在亚马逊雨林里迷路是件极其麻烦且恐怖的事情,周围几乎一模一样,靠植物的生长或太阳来辨认方向效果微乎其微;如果大声呼叫,一旦距离超过20米,声音便无法传递到人耳,反而可能引来猛兽。
队员们约定集体作业,活动区域不能越出同伴的视线范围。有次在雅乌自然保护区徒步,大家体力消耗都很大,走着走着,一回头,录音师李马科不见了。好在安东尼奥靠听环境声的反射来定位,五分钟左右就确定了李马科的方向。被找到时,李马科浑身大汗,不住地感叹那是他人生中最漫长的五分钟。
爬树、蚂蚁、四种雨声
雨林里多虫鸟,5点多就开始叫,人就别想再睡了,索性起床,准备妥当后9点钟左右出发工作。
采集方式分两种,长时间的以定点3D环境声音采集为主,设备定点架设。和立体声录音相比,3D环绕声录音可以对环境的上下左右前后里外都进行录音并解码。他们把麦克风绑在高低错落的植物间,静待雨的到来。起先是窸窸窣窣的声音,这是雨滴刚到树顶。接着雨滴从叶片的缝隙中挤进雨林,雨打树叶,发出高低不同的音调。随着雨势增大,雨滴坠落在下层的灌木丛里,发出低沉温柔的乐音。李星宇听得入迷。
低处定点架设好办,稍高的就要爬树。李星宇爬起树来毫不含糊,踩着藤蔓几下就能爬到,麻利地用大力胶带把设备牢牢粘住。运气好的话,爬树只是弄脏衣服,运气不好则可能踩到切叶蚁,脚被咬得又疼又痒。树枝和葛藤经受不住过于笨重的动物,因此,亚马逊地区的哺乳动物一般体形较小,而且大多生活在树上。他们把麦克风绑在树上,录下树懒的哈欠声、松鼠猴的窃窃私语……树懒的哈欠声听起像吹口哨,安东尼奥甚至发现了一只怀孕的树懒。他小心地抱着那只树懒让李星宇他们抚摸它的皮毛。树懒极少接触人类,却对他们毫无戒备,眼神里满是好奇,或许是他们的慢性子还没来得及做出惊恐的反应。
定点架设录音设备通常会放置一天一夜,第二天早上再收,紧接着赶往下一个目的地。并不是每次都能完整地收回设备。还在雅乌自然保护区时,有次早上收设备,架设在河面上的一台Gopro不翼而飞。安东尼奥猜测可能是被鸟类叼走了,也可能被河里的生物撞落。
对具体的细节声音,如树叶声、水声、蚂蚁声,则由队员每天上下午各进行三小时的移动采集。在乘船无法抵达的丛林深处徒步,设备重达20公斤,一边护着设备,一边防着虫蛇出没,常常走得战战兢兢。
蚂蚁的声响太细微,手持设备录制效果不佳,接触式麦克风就派上了用场。接触式话筒虽然不是典型的户外录音设备,但是在固体传声效果上会有惊喜。蚂蚁活动会发出信号,接触式麦克风可以灵敏地感应到并及时录下。
他们带了三台ZOOM H6和三台ZOOM H2N进行近距离的主观环境声的采集,距离稍远的鸟类或者凶猛野生动物的声音则由森海塞尔MKH416超心形指向话筒采集。
中午回到船上休息。手机没有信号,李星宇随身带了一部Kindle,趁空当看完了《茨威格短篇小说集》和三部《教父》。他从不在雨林里听音乐,雨林本身就是交响乐,音乐反而显得多余。
夜里的雨林危险丛生,太阳一落山,李星宇他们就得收工。然而有些声音必须在晚上才采得到,比如猫头鹰的叫声、水中生物的声音。夜间采声有种被整个雨林盯梢的感觉,设备架设完毕,他们往往是动也不敢动,生怕弄出什么动静惹来不速之客。安东尼奥有时故意逗他们,有次夜间在河面录音,他很神秘地让李星宇观察身边有什么“邻居”,只见他拿灯照着的河面浮出一双又一双红色的眼睛,看得李星宇脊背发凉,是鳄鱼!他们白天还在这里游了泳。
距离玛瑙斯越来越近,8月14日,手机突然有了信号。两年前,即便是在玛瑙斯外围,信号也是极弱的。给外界报了平安后李星宇就把手机收了起来,经过十多天的雨林生活之后,他已习惯了安静。
鲸鱼、摇滚、野路子
15天的雨林声音之旅让李星宇开始思考人类与自然的关系。回到北京后,他决心把声音博物馆做成一个独立的平台,而“亚马逊寻声计划”是其第一个项目。它包含三件声音作品:一部自然声专辑《自然的法则》,一部声音纪录片《寻声之旅》,以及一部研究想象力的《故事外的故事》。
李星宇身上有一种和谐的矛盾,他自喻鲸鱼,成立个人乐队“鲸鱼马戏团”,大部分时候潜于水下,踏踏实实地积累,偶尔浮出水面呼吸。声音对他来说有两种功能:向内,关照自己;向外,打量世界。
如今,他和声音已被绑在一起,一部分是因为运气,一部分是命运,“这个命是我自己选择的命,不是认命的命!”
他至今都记得高二那个午间第一次听到摇滚乐的感觉,“一下子就被击中了,那么好听!还有力量!”他去问班里玩乐队的同学,得知那首歌是枪花乐队的《Don’t Cry》。
初识摇滚乐,李星宇兴奋不已,在那之前他觉得摇滚乐是坏孩子才会喜欢的东西。他开始自学吉他,幻想成为一位摇滚乐手。在空有一身烦恼、除了学习什么都做不了的高中时代,摇滚乐成了他的出口。他热衷买打口唱片。一般的唱片售价15块,贵的要五十块左右。为了省钱买唱片,常常一根火腿肠、一包干脆面、一个卤蛋就把午饭解决了,然后骑车到中关村的唱片行,一泡就是一中午。
那时候随身听是个稀罕物件,李星宇也想要一个。有天父亲就真的送给了他一个,不过不防震,听的时候要格外小心。即便如此,李星宇也视为宝贝。他小心翼翼地把随身听捧到桌子上,抽出唱片的内页,反反复复地看。高中时代经济能力有限,一个月买不到几张唱片,他就反复地听,几乎可以清楚地说出每一首歌的位置。他最喜欢听PinkFloyd,欣赏他们作品叙事的完整性,这对李星宇后来的作品影响极深。
临近高考,一个玩音乐的朋友建议他报录音工程专业,“录音工程是艺术类专业,但是要有理工科基础。我的计算机挺好,初中的时候就自学了C语言、Java等课程,又喜欢音乐,我那朋友觉得这专业简直就是为我量身打造的。”
做不了摇滚乐手,做摇滚乐手背后的人也行。李星宇听了立马行动起来。没有音乐专业基础,他就去北京广播学院找辅导老师。那老师随手在钢琴上弹出几个音,让李星宇说出音名。李星宇说不出,但能准确哼唱出来。老师觉得他虽是野路子,但对音律有天赋,便收下了他。
跟着老师学了基础的视唱练耳后,李星宇就去考试了。视唱练耳、特长展示、文化课、高考,竟然一路绿灯,他顺利考取了北京广播学院录音工程专业。
大学时期的李星宇依然做着摇滚梦,一心想着拯救中国摇滚乐,他觉得中国摇滚乐的录制音效太差了。临近毕业时,老师问他想做什么,他很实在地回答老师:“我可能也赚不了什么大钱,做录音师吧,为中国摇滚乐做点儿什么。”
李星宇没有成为摇滚乐手,也没有做职业录音师,“当我有了那个能力后,我好像已经不需要那样做了。”
实习记者丨王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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