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主与法制时报 记者 李晓磊 2016-06-20 11:07
马吉祥“死亡”当天,自己并不知道。
骨灰被侄子抱回湖南湘潭老家安葬时,他正在衡阳一个黑砖窑上出苦力,待遇是每天6支香烟。
2015年,马吉祥“去世”第三年,58岁,年龄偏大、无法再干重活。于是,窑主将他扔到衡阳市区大街上,成为流浪者。
同年12月22日,马吉祥被人送回湘潭县白石镇谭家陇村家中。
“已经去世了!”村民们难以接受马吉祥“活过来”的事实。
为打破尴尬,他一边和大家热情打招呼,一边把随身携带的水果分给乡亲,但村民对马吉祥的“复活”仍心有余悸。
在众人引导下,马吉祥还去了他的墓地。道路并不好走,在1米来高的荆棘丛中寻了10多分钟才找到。
墓地是座“豪宅”,围挡、栏杆、两头金色狮子,以及龙凤图案,让马吉祥特别满意。他跪在地上,对着刻有自己名字的墓碑磕了几个头。
伴随着噼噼啪啪的鞭炮声,马吉祥说:“再也不想离开了。”
“马吉祥”的葬礼
马吉祥要留下来的决定,震惊了所有人。尤其是2012年,参加过他葬礼的那些人。葬礼很隆重,由谭家陇村村主任陈湘平主持。
包括陈湘平在内,谭家陇村村民是同情马吉祥的。他1957年出生后就有智力障碍,很长时间,依靠年迈的父母过活。
双亲陆续离世后,照顾马吉祥的重担,落在他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身上。
但哥哥姐姐没能照看好他,2009年马吉祥失踪了。
心急如焚的家人,经过几年寻找,最终等来了他被车“撞死”的消息。
马吉祥属非正常“死亡”,按照当地风俗,他无法进入祖坟。
担心在另一个世界无归宿,马家人拿出几千元,单独给他修建了豪华墓地,希望在另一个世界能享一些清福。
马吉祥“生前”居住的房子,和二哥家紧挨着,所以墓地离二哥家也很近。出院子,经过几户人家门前,顺着山坡上去,再走过一条比较难走的路,便可到达。
马吉祥没子女,“送终”任务落在他侄子头上。为表孝心,三个侄子和三个侄媳作为立碑人,名字都出现在墓碑上。
墓碑上清晰刻着,马吉祥“殁于二〇一二年正月十六”。阳历2月7日。
整场葬礼花销,全是从肇事者支付的15万元赔偿金中出的,“最后也没剩多少钱。”马吉祥的二嫂,很介意外界说他们把赔偿金全分掉了。
葬礼结束后,宾客各自散去,死亡了一个老年智障人的谭家陇村,与平时并无二致,村民们也很快忘记了这件事,除每年清明上坟扫墓外,马吉祥的名字少有人提及。
“户口也早在2012年2月29日就注销了。”村支书马明光说。
在马明光看来,他们之所以坚信马吉祥死了,是因为这个结果,系衡山县交警大队依据DNA鉴定确认的。
所以,去年底,马吉祥出现在谭家陇村,所有人都表现出了惊悚与诧异。
重新见到乡亲们的马吉祥,只能不断向大家重复,自己并没死。
认尸
“到底哪个是真的?”
看到马吉祥出现后,谭家陇村村民觉得可笑,“如果回来的是真的,墓地里那个是谁?”
为证明自己,马吉祥除了叫出村主任陈湘平的名字外,还努力叫出不少其他村民的名字,他希望通过此方式得到认可。
这让大家更害怕了,“他本来就有智障,以前不见得能记清那么多人,现在怎么都记得?”
马吉祥的侄子,则很快相信是叔叔回来了,因为两人互相叫出了只有彼此才懂的小名。
在谭家陇村支部书记马明光眼中,有智障的马吉祥日常生活并无大碍,也几乎没离开过白石镇,直到2009年12月26日失踪。
最开始,马家人四处寻找,他的侄子印了40多张寻人启事张贴在周边村庄,依然没任何下落。最后,村里只能按程序,将其作为失踪人口进行上报。
2012年,“死讯”从距湘潭县不到100公里的衡山县传来。
马明光告诉记者,当年2月份,他们接到电话,说衡山县公安局交警大队在处理一起交通事故时,发现被撞死的人,疑似失踪的马吉祥。
对方发来尸体照片,村主任陈湘平觉得照片中的死者,与马吉祥有几分相似,但不能确定。
之后,陈湘平、马明光与马吉祥的大哥、姐姐及一个邻居共5人赶到衡山县殡仪馆辨认尸体。
由于害怕,马明光不敢直接查看尸体,但他听马吉祥的大哥说,尸体脚上鞋子有点像,其他一些特征也很像。马吉祥的大哥在不久前因车祸去世,该说法便无法求证。
同行的邻居也表示:“看着身高和脸型有几分相似。”可尸体脸部因车祸致伤变形难以辨认。当天,谁都没敢确定尸体真实身份。
马吉祥的二哥马建军知道这个消息时,正和爱人在山东济南为儿子带小孩,两人回家后没看到尸体。不过,他们在交警队电脑上看了照片后说:“又有一点不像。”
无法确认尸体身份后,衡山县公安局交警大队委托湖南省天衡司法鉴定所,对尸体进行DNA鉴定,并分别采了尸体与马建军的血痕和血样。
结论是:“不排除无名氏与马建军是同一父系的兄弟血缘关系。”
“按照交警认定,死者就是我叔叔。”马吉祥的侄子说,公安部门还下发通知,让他们必须在2012年3月9日前,办理尸体丧葬事宜。否则,将按有关规定处理。
所以,尸体并没运回湘潭,直接在衡山当地就火化了。马家人还说,他们为这具尸体支付了在殡仪馆保存的费用、DNA鉴定费用和火化等费用。
这些钱也是从15万元赔偿金里拿出的。
对于那场交通事故,马家人知道得并不多,“只听说是对方车辆没保险,赔偿金是肇事者姐夫给的。”
马家人至今认为:“正是因为DNA鉴定,他们对于死者身份才毫不怀疑。”
亡者归来
去年12月22日,马吉祥的二嫂接到村干部电话,“马吉祥回来了!”没一点心理防备。二嫂愣了下,不知该如何往下接话。
之后不久,镇干部与村干部把马吉祥带回了村子。马吉祥与见到的每位村民打招呼,在众人异样的目光中,他走进离开了6年的家。
马吉祥家是座老宅,外墙常年用木头顶着,已无法居住。
他只能站在二嫂家院子里,接受村民的围观。不远处,“他”的墓地周围,不少野草正在摇曳。
家中没有住处后,村、镇干部将马吉祥安排进了白石镇中心敬老院。常年在外没受到过照顾的他,一开始很不习惯,总想睡在地上。
因为户籍已按死亡人口注销,马吉祥在敬老院仍是“黑户”身份。敬老院院长称:“户籍问题到现在没解决。”
马吉祥在敬老院享受的是全免费服务,每月还能领到70元钱,他对现在的一切很满足。
但从2009年至他在乡亲面前“复活”这段时间,马吉祥的生活是个悲剧。
记者在与其交流中发现,他疑似是被不法分子卖到了黑砖窑打工。
“每天就是在红砖厂里铲土、搬砖。”马吉祥说,没人给他发钱,每天只管些食物和香烟。如果不是接近60岁,至今或还在黑砖窑劳动。
没人能具体说清他流浪了多久,在马吉祥记忆中“有好几个月了”。
直到他在衡阳中心汽车站附近游荡时,有好心人报了警,最后长湖派出所民警钱俊峰将其送到衡阳市救助站。
救助站站长说:“以前没救助过他, 2015年12月20日才接到的,22日上午送往湘潭救助站。”
在救助站,马吉祥能准确说出自己的身份证地址:湘潭县白石镇谭家陇村新龙村民组。
凭着这个信息,湘潭救助站通过白石镇民政所联系上了谭家陇村村干部。
尽管不相信,但村干部马明光和陈湘平还是被要求去领人。
最终,他们见到了活着的马吉祥。
那场车祸
“马吉祥”怎么死的?村干部将这个问题,抛给衡山县公安局交警大队。
事故责任认定书显示,2012年2月7日22点40分,户口地址在湘潭县青山桥镇的杨志光,驾驶一辆鄂牌面包车,由白果镇往衡山县城方向行驶。
当途经衡山县岭坡乡太平村毛坪组路段时,遇到“马吉祥”横穿公路,他没来得及采取措施,车头撞向了“马吉祥”,“马吉祥”当场死亡。
记者欲通过杨志光当年在交警大队留下的手机号联系他,但对方未接听,短信也没回复。
杨志光撞上“马吉祥”20多分钟后,两名交警和两名法医赶到现场。
当时的办案民警称,死者躺在马路中间,没有身份证,除一个破旧的编织袋外,别无他物。
在民警记忆中,尸体已经无法完全辨认清楚了。确定不了死者身份,衡山警方除分别于网站和《衡阳日报》发布认尸公告外,还在衡山县城大街上张贴了认尸启事。
启事称“死者约160cm,体型偏瘦,瓜子脸,黑色短发,年龄55岁”。这些特征,与马吉祥较为相似。
按照警方介绍,他们走访了大量群众。之所以把死者身份锁定为马吉祥,是因为在调查过程中,有人反映:“和湘潭前几年失踪的马吉祥很像。”
根据这一线索,衡山县公安局交警大队民警与湘潭县方面取得联系。
马家人立刻赶到衡山县辨认尸体。他们坚称当时不能肯定尸体身份。衡山交警则称:“马吉祥家人说是嘴唇和鼻子都像。”
对尸体初步认定出现差异后,衡山县警方委托司法鉴定所对尸体和马吉祥的二哥进行DNA鉴定。
几天后,警方凭着鉴定结论,将尸体身份确定为马吉祥,并以此做出道路交通事故责任认定书,两人负同等责任。
DNA定案质疑
马吉祥回来后,家人开始变得非常矛盾。
他们没正式找过衡山县公安局交警大队,理由是相信DNA鉴定结论。
记者调查发现,这份DNA鉴定充满了争议。
因为当时衡山县公安局交警大队送往司法鉴定所的样本,做的是“兄弟血缘亲权鉴定”,并非精确度更高的“常染色体鉴定”。
鉴定人殷照初说,“常染色体鉴定”需要有父母样本,当时马吉祥的父母都已去世,“可仅依据‘兄弟血缘亲权鉴定’,当做定案依据又有问题。”
殷照初称:“鉴定结论是说了不排除,可不是绝对。”
当时还有个缺陷是,国内对于这项鉴定并没技术规范,司法鉴定机构多依据了业界共识,或自行认可的方法。2014年,司法部鉴定管理局才发布《生物学全同胞关系鉴定实施规范》。
这项技术规范,主要适用于在双亲皆无的情况下,甄别生物学全同胞与无关个体的关系。按照规范,全同胞关系鉴定主要是依据常染色体STR基因做分型结果。
鉴定意见则分为“倾向于认为两名被鉴定人为全同胞”“倾向于认为两名被鉴定人为无关个体”和“在当前检测系统下,无法给出倾向性意见”3种。
“也就是说,仍不能确定,只能说具有倾向性。”殷照初表示。
他还介绍,当时对无名尸体与马建军进行的为Y染色体鉴定,“同一个老祖宗,只要是男性相同,都有这个Y染色体,范围非常广,并不能直接证明兄弟关系。”
“只能说有相同的Y染色体,结论不能像亲子鉴定一样,连概率机会都没有。”殷照初解释道。
另外,鉴定报告还注明,无名氏与马建军只具有相同基因型,“Y-STR分型结果不具有唯一性,其法医学应用价值在于排除,而不能认定。”
“明明写着不能依据这个鉴定认定身份。”殷照初说,但衡山县公安局交警大队仍根据结论进行结案,“即便死者父母不在了,警方也还有其他方法。”
一位经验丰富的法医告诉记者,除鉴定血液外,还可以对尸体的指纹、肋骨和牙齿等进行鉴定,前提是必须有比对识别对象,“父母是最精确的,但父母都去世的话,就非常麻烦。”
“如果始终无法确定尸体身份,警方必须按照无名尸体处理程序进行处理,不能为了破案而草草结案。”这位法医说。
实际上,马吉祥事件背后暴露出我国在无名尸体处理上面临的难题。
《殡葬管理条例》规定:火化遗体必须凭公安机关或者国务院卫生行政部门规定的医疗机构出具的死亡证明。
可在日常生活中,一些尸体因不同原因缺少“死亡证明”这一关键要素,殡仪馆又不能火化非正常死亡的死者遗体。
另外,《殡葬管理条例》全文中也没有涉及无名、无主尸体,有名、有主含纠纷尸体,医疗事故尸体和涉案尸体的具体处理程序和方式。
而地方性法规中,有的根据实际需要增加了相关内容,有的仍然是空白。
至今,衡山县警方都称他们在办案程序上没任何问题,但面对马吉祥回来的事实,警方并没正面回应。
记者获悉,几个月下来,衡山县警方只向上级部门及政法委递交了一份情况说明。至于死者身份认定,到底在哪个环节出了问题,目前还没结论。
马家人说,对于这次“乌龙事件”,警方没向他们进行过官方说明或道歉。
而被火化的尸体,下一步很难再辨清身份,因为依据衡山警方介绍,死者的血液样本等,他们均没备份。
现在,最难的是马家人,他们为一个不知名的亡者,守了灵、下了葬、送了终,在中国农村观念压力下,他们觉得经历了莫大耻辱。
马吉祥的侄子,是怀着对叔叔的思念与敬重,把骨灰从衡山抱到了湘潭,“如果不是我叔叔,给100万都不会干这事。”他说,自己都难原谅自己。
不过,马家人担心的是墓地里的真正亡者,“他家人肯定找很多年了,他更可怜,在另一个世界,连自己的名字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