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尔事件背后:“越穷的地方报销越少,看病越难”
记者 2016-12-08 14:40
四天前,在海南三亚“跨界创新型领导力行动学习计划”课堂上,邓飞简要介绍了“罗尔事件”,意外推动了麻省理工学院教授、清华大学数名教授及20余名同学改变课程,加入“罗尔事件”复盘行动。
一个新的尝试:“罗尔卖文,公司捐款,互助多赢”。
从一个孩子,想到更多孩子,也想到了自己。
还有人继续痛骂罗尔,但也有人继续给罗尔打赏。
我不认识罗尔。那晚我的朋友圈被他的文章刷屏时,我也没有迅速打开它,一看就是求助,诚实说我邮箱每天都会收到一二十条各类求助,真假难辨。第二,我不太喜欢那个标题《罗一笑,你给我站住》的腔调:不是那么诚恳。
但这个求助在短短两小时筹集两百多万元时,让我惊讶了,可谓前所未有。然后,更吊诡的是全局反转,这笔巨款竟然又被生生退回去了。
当事人罗尔,一个白血病孩子的父亲在各个社交媒体上遭遇口诛笔伐,如同当年郭美美,堪称中国公益新的标志性事件。
那几天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很好奇,决定邀请老师,召集旧友,我们一起调查,尝试复盘。
缘起:匠写文章
“万一孩子不是白血病,收人打赏不合适。所以暂停公号打赏功能。”
2016年9月7日,5岁多的罗一笑查出血小板偏低。10日,她被送医。
她的父亲叫罗尔,今年48岁,是一名作家,曾在深圳《女报》《新故事》任职。在新媒体时代,他的另一战场是在“罗尔”微信公众号上,发表自己的小说或随想。
“女儿的疾病摧毁了我的经济基础。”罗尔写道,在女儿送医的那晚,他一夜未眠,思考怎么找钱救女儿。每个人都有自己最擅长的方式,对于罗尔,他选择写文章。
凌晨两点,罗尔在公众号里发了一篇题为《我的世界开始下雪》的文章。几分钟后,他收到100元。这钱叫打赏,通俗来说,就是有人觉得你的文章写得好,可通过付费来表达对你的支持。
这100元令罗慌乱,他说他有某种羞耻感,觉得自己和趴在马路上,摊开自己的断腿、敲着不锈钢饭碗乞讨的人没有区别。
摆脱贫困,获人尊敬,这或许是罗不为人知的一块心结。他出生湖南衡阳,高二辍学,后来借300元只身来到深圳,做保安,写文章,后招任《女报》编辑部主任,有房有车,一度成为家乡年轻人的励志对象。
次日,他把《我的世界开始下雪》改成《我们不怕讨厌鬼》重新发表,展现了一个父亲含泪的微笑,24小时获打赏近3000元。罗的一个朋友说,他们其实理解一个中年男人的窘迫期——上要养老,下要养小,自己可能也出问题。
2016年以来,因为工作调整,罗尔只能拿到基本工资四千多元,他自嘲自己失去养家糊口的能力。儿子在东北上学,他只能提供学费。而老父患病,看他境遇不顺,不肯去医院治疗。
罗有一个隐约担心,万一孩子不是白血病,收人打赏不合适,所以暂停公号打赏功能。他说,他为孩子买了少儿医保和商业保险,即使孩子患白血病,医疗费也不会给他造成太大经济压力,“请大家放心”。
第二天,罗尔又写下一篇文章《耶稣,别让我做你的敌人》。在这条微信上,我看到他在文尾写道:前天,一个无钱医治新生儿白血病的母亲,抱着孩子离开了儿童医院。
从那个绝望的背影,罗尔看到了自己的可能性。事实上,深圳儿童医保是全中国保障水平最高的福利性保险,报销比例较高,笑笑一年封顶报销60万元,真正需要自费的只是医保目录外的药物。
选择:重启打赏
打赏积累的3万多元,罗将捐赠3万给10个白血病孩子。
9月14日,罗一笑被正式确诊白血病,需要住院治疗。罗又开通了打赏,写文章获打赏让他感觉安全。
往返医院的奔波路上,想起不能回家乡尽孝父母,也不能照顾远方读书的儿子,女儿命悬一线,罗尔抱怨这个世界对他不公平。
9月22日,罗竟然贴出了他的遗书,他甚至担心他会突然意外死去。他说打赏积累的3万多元,将捐赠3万给10个白血病孩子。
深圳市慈善会德义基金一负责人看到文章,心生恻隐,便介绍罗找基金会。在基金会,罗被告知孩子如果中途不发生感染,医疗费可能只需要20万元,而深圳报销比例在90%,家庭承担较少。另外,罗有房有车,不符合救助标准。
原来,罗2002年在深圳买了一套房子。后来,罗在东莞分别买了两套房,价值100万元。
“有一定资产,但没有现金,他就是一个伪中产。”中国平安人寿业务总监吴晋江说,如今经济不景气,这样的人在城市里越来越多,一有啥事,就麻烦了。
在上述基金秘书长周家沛看来,罗是一个热心人,后来,罗找周帮助两个缺少医药费被停药的外地孩子。
这时,罗对女儿的病情保持乐观,还将打赏金中的1万余元捐给三个白血病孩子。有朋友表示反对,称自己孩子问题还没有解决,罗就停止了捐款。
但更糟的事出现了,女儿还是被真菌感染。10月23日,她再度送进医院重症监护室。
还是一个老问题,他需要找到更多的钱。
为什么不卖房子呢?在一些人看来,孩子生病,父母有财产,先变现财产,实在山穷水尽了,再向社会求助,这才是合情合理的求助流程。
事实是,罗还不需要卖房卖车砸锅卖铁,因为他有了打赏金,并建立了一个获得持续打赏的写作模型——孩子美好+父亲不放弃+家庭有困难,动人心,获打赏。
但原《新闻调查》制片人王志安发现了罗一个幽暗秘密:罗从来不提深圳医保对孩子报销多少钱,他自付多少钱——第一次住院自付17574元,第二次住院自付4974元。他判断罗故意隐匿了这个事实,如果罗如实告知其实他的自付较少,会损害上述模型,令读者同情降低,打赏也会减少——这正是罗不愿看到的。
王判断,罗尔在这段时间获得打赏应该在15万元左右,也不再公开。
罗尔一直没有正面回复。
11月23日,笑笑因肺部感染、多脏器受损,转重症监护室接受治疗。
11月25日,罗尔的《罗一笑,你给我站住!》一文传播开来。文章有些语无伦次,但罗尔却真实展现了一个父亲的爱和胆怯,催人泪下,意外引发五万元打赏——这是微信一天打赏的极限。
路径:公司合作
“罗尔卖文,公司捐款,互助多赢”。
这篇文章被一个叫刘侠风的朋友看到了,他给罗去了一个电话。
刘是一个叫小铜人的公司创始人。令刘感动至今的是,当年他来深圳,罗还是他领导,却在外面找了一台车来接他。
刘询问罗的情况,罗说孩子每天医疗费“三万”,让刘震惊。
我问刘,你为什么之前没有相助呢?刘说罗总表现得像个硬汉,说手里还有十来万元——这个数据和王志安判断基本相符,还可以扛得住,但这次看上去罗扛不住了。
刘约罗见面,建议在轻松筹平台发起一次募捐,但罗从基金会获知募捐规则,不肯公开求助募捐。
罗说到了自己那篇文章有5万元打赏,让刘眼前一亮,觉得可以做一个新的尝试:“罗尔卖文,公司捐款,互助多赢”。
双方决定,小铜人公司来整合罗的系列文章,在公司微信公众号推送,读者每转发一次,小铜人给一元钱,文章开设打赏功能,打赏金全部给孩子。
从法理来说,这是一个合乎法律的商业行为,罗的文章转发提升了刘的商业品牌,商业公司则为罗付费。实践中,它不需要大家自己掏钱捐款,随手转发就可帮助到孩子。
罗也觉得体面。他需要一次体面的证明,古有秦琼落难卖马,他罗尔可以卖文救女。
但罗始料不及的是,时代巨变,他的平台不再是一本几十页的杂志,而是一个有数亿用户的移动互联网。有一个描述很形象:老媒体人罗尔,撑着他一艘小乌篷船从一个小湖里走到陌生大海,想去捕更多的鱼。大海看似平静,但也可能风暴突起,杀机四伏。
裂变:打赏爆发
“笑笑的医疗费用不缺了,大家不要再赞赏了!”
拿着罗的稿子,刘开始了深加工。在描述罗的困境时,刘说笑笑在病房每天少则一万出头,多则三万有余的费用。另外,他还说笑笑一大半费用少儿医保走不了。在刘看来,这两个点就是亮点,足以将这篇文章变成一个爆款。但后来证明,这两个点恰恰是致命BUG。
11月27日16时,深圳小铜人旗下公众号P2P观察发表《耶稣,别让我做你的敌人》,第一句话“他没有选择公益捐款,而是选择卖文,每转发一次就可以获得小铜人公司一元的捐赠”,迅速引爆朋友圈。
11月28日,该公众号转发《罗一笑,你给我站住》,网友顺藤摸瓜,摸到罗尔公众号,川流不息给罗打赏。29日,一些热心网友开始转发《罗一笑,你给我站住!》一文,并自创文案,“转发一次,有企业捐一元”。
发酵持续,微信不动声色积攒了巨大能量,终于迎来社交媒体可遇不可求的“指数级增长”——刚开始缓慢裂变,但一旦突破临界点,如同核爆,一发不可收拾。
无数网友熬夜等到30日凌晨——这个温暖场景堪称一个前所未有的奇迹,令人动容。
零点一过,大批打赏一拥而上冲进罗尔的微信公众号,竟然直接冲破微信设置的赞赏上限,两小时竟然超过200万元。
微信发现异常,随即紧急采取冻结措施。
30日凌晨6时,罗尔电话刘,说他收到打赏200万元左右。刘脑子轰轰地响,这事大了,约大家见面商量这钱怎么办?
7时10分许,罗在微信公号上推送了一篇文章,声称:笑笑的医疗费用不缺了,大家不要再赞赏了!刘也呼吁暂停捐款,他补充说,多出来的钱成立一个白血病基金,给其他孩子。
8时许,刘罗等人碰面讨论,商议罗尔微信获打赏留50万元,刘付50万元给笑笑。令刘感动的是:笑笑的妈妈说有50万元就好。
反转:情绪反噬
“所谓的民意怎么那么暴力和伪善?”
让罗尔没有想到的是:更大的反转正在蓄积。
30日上午,深圳一名医生的聊天截图开始流传。它说罗尔一家在医院花费每日不足5000元。
深圳市儿童医院进一步晒出费用清单,截止到2016年11月29日,罗一笑三次住院总费用合计204244元,自付费用占比17.72%。而早前发文称孩子在病房每天少则一万,多则三万有余的费用,大半费用少儿医保报销不了的陈述被网友一一贴出,指责罗隐瞒事实,诱导大家同情打赏。后来,刘公开道歉说他把“上万”听成了“三万”。还有,他称自己确实不懂深圳的少儿医保报销制度,他想起了那年每天要花很多钱的父亲,误以为病人费用大多都是自己出。
罗也承认他看过该稿,但解释说因为当天手机遗落在办公室,他只是匆匆看了一眼草稿,也没有看出来。
不论是无心之失,还是故意隐藏事实,罗刘两人为这两个BUG也付出惨重代价。致命的是,有人还指称罗尔其实是一个有钱人。证据是罗在2016年7月5日晒出文章,说自己在深圳东莞有三套房子,还有两辆汽车和一个广告公司。
在微信微博等多个平台上,愤怒的网友无处不在痛斥罗尔是骗子。
但真相一点点呈现。
两台车,已有媒体证实罗只有一台2007年购置的别克车,已丧失交易价值。
罗解释那是一篇虚拟小说。至于开公司,罗尔说这是帮朋友代持,出了一下身份证,没有出钱,没有收钱,没有参与经营。
12月1日13时,“罗尔”和“P2P”两个公众号声明将所有资金全额捐出,成立白血病患儿救助专项基金。即便如此,网上骂声一片,称罗尔不值得信任。事实上,他们做基金会被证明不可行,因为他们需要找到数万捐款人询问他们是否愿意如此使用他们的捐款,而这是不可能完成的工作。
该事件引起民政部注意,要求深圳民政局介入处理。16时55分,经深圳市民政局、刘侠风、罗尔和腾讯四方协商,将两个公号所获赏金262万多元原路径退还给网友。
那一刻,网友们纷纷追问的问题是:你有三套房子,你为什么自己不卖房子救女儿,而要向社会求助呢?
12月4日,罗尔在接受电视台采访时说深圳房子要给儿子,东莞房子一套是现在妻子的,另一套准备用于他和妻子养老。哪知,舆情再度被引爆。
该段视频的主持人、深圳电视台都市频道董超在朋友圈中发声:……为什么很多人会被这样的导向带走?今天的时代和鲁迅笔下的一样!所谓的民意怎么那么暴力和伪善?
罗尔的房子在深圳凯丽花园,该花园前业主委员会主任吴海宁说,该楼盘是一个公司以职工公寓名义建的集资房,低廉造价,对外廉价出售,后来业主们上访两年,才办下房产证。
2002年,罗尔在此购买一套80多平米的房子,2004年,罗和前妻离婚,罗净身出户。2014年,罗的前妻离开深圳,罗搬了回来,和前妻签署协议将房子送给儿子。
东莞两套房子为什么一套房子要送给妻子,一套要养老呢?罗的朋友说,罗比妻子大十多岁,妻子生孩子导致疾病,他觉得心有歉疚。
末曲:社会自净
“每一个重大事件的发生,其实都是社会的一次进化。”
自古以来,任何人都有权对外界寻求帮助,这种求助叫个人救助,这是个人最后的一条救济渠道。新出台的慈善法也没有堵死这条通道,值得一提的是,个人求助有诸多风险——难以验证真伪,难以监督执行,难以控制执行。更重要的是,因为信息不对称,大家一拥而上献爱心,还可能捐赠过度,产生新的问题。
你如果选择给个人捐款,那将是你的志愿赠与,自己需要承担相关后果和风险。
对罗的文章打赏,那到底是赠与还是捐款呢?根据微信规则,打赏是赠与,不是捐款。但网友说是因为“孩子患有大病+父母极度贫困”才打赏,是捐款。
北京大学法学院非营利组织法研究中心主任金锦萍说,如果真是卖文,那应是文章的知识性或文采让读者折服,但罗尔那篇文章并非文章自身给予读者的知识增量或者精神满足,而是因为读者出于对作者处境的同情(南方周末新闻客户端2016年12月1日发表过金锦萍文章《“罗一笑事件”引发的六道思考题》)。
一些网友认为,因为罗隐藏了事实,涉嫌欺诈。除了网友怒骂,一批粉丝众多的微信公众号也蜂拥而至。
有人说,如果没有人敢捐款,没有人愿意捐款,中国还有无数需要帮助的白血病孩子,先天心脏病孩子,其他癌症孩子,他们筹不到捐款了,他们怎么办?
“对一个大事件,社会更快速反应,评价多元,这是进步,但遗憾的是,我们没有看见证据确凿的事实。”原《南方都市报》深度报道部主任龙志说,没有可靠、连贯而系统的事实,每一个人看到的都是一个面,随之产出的评论、批评和做各类逻辑推演都可能是不准确的,不仅没有解决问题,还可能制造新的对立和撕裂。
清华大学公益慈善研究院资深研究员王超说,以前,一个大事件形成公开看见和公众讨论的模型是:一、大事爆发。二、专业媒体迅速派出记者调查和固定事实。三、对比规则,形成公开报道,广泛传播。四、多方评价,持续激荡。五、多方形成共识,推动改变。
U型理论创始人、麻省理工学院教授OTTO对此表示,每一个重大事件的发生,其实都是社会的一次进化,社会都要付出成本,所以我们要努力产出,完成一个好的进化。
有人开始反驳凭什么罗尔一定要先卖房子,才能向社会求助。很多人也从罗尔想到了自己——有两三套房子却现金不够,但也是伪中产,如果孩子生病,就只能按照先卖房卖车卖珠宝首饰,进入“孩子患有大病+父母极度贫困”模式,才能向社会求助吗?
更多人开始在寻求新的出路——不卖房不严重降低生活品质,又能救孩子,譬如给孩子买商业医疗保险,又或者汲取罗尔教训,在个人求助文章里如实表明财产真实信息、募捐数额和反馈流程,再交由社会自由抉择。
从一个孩子,想到更多孩子。12月2日,演员文章和马伊琍向中国乡村儿童大病医保公益基金捐款100万元,帮助2万名贫困山区儿童有尊严的病有所医。
还有人继续痛骂罗尔,但也有人继续给罗尔打赏。
12月6日,罗尔发表新的文章,向众人表示谢意和道歉,他试图展示的是他是有过错,但他并不是骗子。
截至发稿时,罗一笑躺在重症监护室,凶吉未卜。深圳儿童医院从北京请来专家会诊,他们试图竭尽全力救治这个孩子。
(作者为原《凤凰周刊》记者部主任、中国乡村儿童联合公益发起人)
【来源】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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