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南都记者尝试了近10个黑灰产业链中的软件，逐步揭开其技术特性和非法性所在，并在网上成功买到了记者本人的通话记录、开房信息及其他身份数据信息，用实践证明一条巨大的互联网黑灰产业链猖獗却未得到有效遏制。

我们不仅要打击网络黑灰产业的下游，还要将那些去进行撞库盗号、编写诈骗软件的群体挖出来进行打击。

——阿里巴巴副总裁余伟明

最大问题首先是职责要分明，这种软件行业的违法行为究竟谁管？

——一名网络公司的安全部总监

目前，互联网黑灰产业链日益成熟，黑色产业与灰色产业相互交织特点明显，并多处于无管理状态，从而在网上滋生了大量的诈骗、制假售假、贩毒等违法犯罪活动。

与其造成的巨大危害相比，黑灰产业链的门槛却很低，除编写软件外，"技术小白"几乎都可以做。近日，南都记者尝试了近10个黑灰产业链中的软件，逐步揭开其技术特性和非法性所在，并在网上成功买到了记者本人的通话记录、开房信息及其他身份数据信息，用实践证明一条巨大的互联网黑灰产业链猖獗却未得到有效遏制。

随后，南都记者一一将售卖这些软件和信息的平台举报，并向服务商和平台所在地的公安机关和相关部门进行举报。

撞库类软件300元可检存微博账号

2015年，国家互联网应急中心发起了重点打击三类网络黑色产业专项行动。这三类分别是：发动涉嫌拒绝服务式攻击的黑客团伙，盗取个人信息和财产账号的盗号团伙，以及针对金融、政府类网站的仿冒制作团伙。

近日，一个12G的数据包再次搅动了黑产市场。

数据外泄后，黑客会怎么利用这些数据呢？业内人士告诉南都记者，一般黑客会登录账户，将有价值的内容先清洗一遍，然后将数据出售，市面上的人买到这些数据后，可进行撞库操作。

撞库类的软件，是网络黑灰产业链的主要组成部分之一，其产生的价值也最大。如果用户在不同网站使用的是相同的账号密码，黑客就可以通过获取用户在A网站的账户从而尝试登录B网站，这叫做撞库攻击。这些账密对一旦落入了不法分子手里，便会被用作进行诈骗与获利。

然而，上万条数据信息，不法分子是如何一条条"撞"的呢？南都记者调查发现，针对不同的网站，存在不同的撞库软件，又称检存软件。在某些论坛上，有专门定制这方面软件的平台，并提供"下单"、"接单"和"第三方支付"等功能。

南都记者登录精某论坛，论坛教程称，只要发出软件的要求、价钱，很快便会有人"接单".南都记者在该论坛上看到，很多人公然发出"百度检存软件"、"ZFB检存"等任务，要求"带拨号功能"，"时速5万到10万"，"有成品"等，出价200- 300元至上千元不等。在帖子下方，不少人跟帖表示自己能按要求编写软件，进行接单，有的人还留下了自己的QQ号。

南都记者在一则定制新浪微博检存软件的帖子下，找到了一名软件写手，通过QQ与之进行联系。"绑机器300元，不绑机器1000元"，这名写手向南都记者熟练地介绍，称自己拥有不同功能的检存软件。

"有跑米正的，也有跑检存的"——米正，即测试账号密码能否在网站上顺利登录，检存则是只能检测账号是否曾在网站上注册，不能检测密码正确与否。

在南都记者与多名软件写手联系的过程中，"米正"和"检存"配合使用是写手们最推荐的方式。"米正"是代指"密码正确"的行话，一名"返利网"软件写手解释，"米正"检测速度较慢，一般1-2秒检测一个数据，如果导入几万个数据，则需要花费几个小时。"如果先用检存筛选出来，一万个数据里面也就几千个注册的，再用米正就快了。"这位写手称。

这名跟南都记者联系上的新浪微博检存软件写手称，他写的软件"跑起来很快"，直接用"米正"就可以。通过Q Q远程，他向记者演示了软件的运行。

通过演示可以看到，这款软件运行的速度确实很快，仅耗时20秒就检测了105个数据，以"账号- ——密码——检验结果"的形式显示出来。运行结束后，软件自动生成txt文档，分别将"密码错误"和"密码正确"分类。结果显示，在400多个账密对中，可检测出100多个正确账号。

南都记者随后尝试以写手提供的、检测后的正确账号密码登录新浪微博，发现果然存在账号。不过，该账号因多次被不正常登录已被暂时冻结。

随后，南都记者又通过论坛联系上几名软件写手，分别测试了豆瓣、快手、返利网和唯品会的检存软件。有的需要代理，有的需要连接打码平台，操作方法都大同小异：填写好相关账号后，导入需要检存的数据，软件自动运行，结束后自动导出账号、密码正确的数据，就大功告成了——这些数据可以二次出售，也可以自己登录去从事不法行为。

今年8月，多名百度云用户发现自己的账号被盗，一夜间网盘内所存的大量文件消失，有的甚至被塞满黄片。北京市海淀区警方侦查发现，以卖渔具为生的胡某兼职做"黑客"，一年间购买和免费获取账户密码信息近3000万条，网购撞库软件将这些信息批量登录百度账户，筛出正确账号密码50余万条，并将有现金的账号在网上出售，获利5万余元。

批量注册类，为刷单抢红包提供便利

南都记者调查发现，无论电商还是社交、游戏平台，都有人在网上注册并倒卖垃圾账号。一个垃圾账号从几毛钱到几元钱不等，批量起售，数量惊人。

一名曾参与"社工网站"，也就是专门从事各类账号注册买卖的网站工作人员透露，他们会购买大量手机黑卡、身份信息，然后用软件批量注册，"干我们这一行的，没几个人认为自己是违法的。"南都记者获悉，购买这些垃圾账号的人，可以用以诈骗、虚假交易、发放垃圾广告、刷信誉、刷人气、红包套现等。

有些网络黑灰产业需要真实的账号和密码，有些则只需要大量空白账号即可。如最常见的"刷粉"、"刷单"、"抢红包"等，用大量空白账号就可实现。那么，不法分子又是怎么得到大量空白账号的呢？

实际上，在一些交易平台、QQ群，都有购买渠道。

南都记者在网上找到多种网站的批量注册软件，发现很多已不可用。一名编写过多种批量注册软件的写手告诉记者，"已经很难注册了，不好出号".其解释，现在网站对注册要求提高了，"要有邮箱、有手机卡对接，还要买V PS（Virtual Private Server虚拟专用服务器）".虽然邮箱与手机卡都有对应平台，"但公用的卡大都不能用，要卡商专门对接的才比较好用".该写手告诉南都记者，这样就使得成本大大提高，"二毛五卖出去的话，你自己刷也要一毛七左右".尽管如此，批量注册软件仍然有其市场。南都记者拿得了B站和返利网的批量注册软件进行测试，这两个注册软件每个仅需要100元。由于B站注册需要识别验证码，软件需要先连接付费的"打码平台"，让其自动读取识别验证码。如果不愿付费，也可人工识别输入验证码，除此之外，批量注册没有任何成本。

运行起来后，软件自动创建随机的账号和密码，四位验证码图片出现在软件上，南都记者输入打码平台的账号密码后，软件迅速自动将图片翻译成文字，几秒后便出现"注册成功"字样。写手提醒记者，大批量通过软件注册账号会引起平台注意，因此，注册一定数量的账号后，就需要更换IP.如果平台没有察觉到软件的运行，那么软件可以一直注册下去，需要多少账号就能产生多少。

目前，绝大多数利用恶意手机注册产生的账号，主要分布于网络打车、互联网金融、垂直电商、网络游戏等。典型作案方式是用恶意注册的打车软件账号获得打车红包，或者利用恶意账号进行非法理财、借贷等。

如果说撞库软件更多是泄露个人信息安全，那么批量注册软件，侵害的则是个人和企业的利益。日前，阿里巴巴就向法院起诉状告刷单平台"傻推网"涉嫌严重危害市场竞争秩序，该案成为全国首例电商平台状告刷单团伙案。

90后杨某成立的"傻推网"刷单业务覆盖所有电商平台，开业仅一年就赚得盆满钵满，除杨某本人获利36万元外，其余数名刷手合计获利超过180万元。

阿里平台治理部相关负责人表示，"傻推网"组织刷单非法牟利200多万元，而在现有法律下只被处以10万元左右的行政罚款，可谓毫发无损。

"恶意注册是网络犯罪的源头性问题，每个企业都是恶意注册的受害人。"最高人民法院中国应用法学研究所研究团队认为，除了要完善平台管理规则，建议相关部门联合落实专项行动，并在行政和刑事立法及司法解释中予以规范，从而遏制恶意注册产业链的壮大。

打码、交易平台类

识别验证码，第三方担保交易

在网络黑灰产业链的发展过程中，不法分子形成了大量非法网站、聊天群组，这些平台有很强的组织能力、聚众能力和影响力，曾一度出现线上组织攻击竞争对手，线下聚众闹事等严重影响网络秩序和社会稳定的事件。

在测试软件的过程中，南都记者也发现，很多网站在注册、登录时要求输入验证码，以防止机器登录。由此，也滋生出了一些打码平台，这些平台可以提供识别服务，从而识别验证码。

这些打码平台会按照验证码的类型收费，10位以内的数字、英文、汉字混合验证码都可以识别，在南都记者测试的豆瓣批量注册、返利网检存的软件上，只需要填写打码平台的账号密码，便可直接使用了。

除此之外，数据销售平台也为网络黑灰产业链提供了便利。无论批量注册还是检存，最终生成的都是同一产物：数据。那么，这些数据会如何处理呢？

最有效的推广方法，是通过QQ群、YY群进行直接销售。南都记者在QQ上以"数据"等关键字进行搜索，发现有若干数据买卖的群，群内有人叫卖、收购各类数据。除此之外，南都记者还发现，数据买卖也有第三方平台。

"很多人交易数据的时候也担心遇到骗子，于是就会出现类似淘宝一样的网页，但里面买卖的都是数据".一名业内人士告诉南都记者，在"某卡街"、"虚某街"等网站上，各种数据明码标价，一旦支付购买，数据就会自动发到购买人的邮箱，库存也会相应减少。

除此之外，一些"社工库"平台也依然活跃在网上。"社工库"平台上收集了大量市面上泄露出来的原始数据库。然而，这些数据由于曝光率高，通常已被人使用过多次。

一个真实的违法案例是，珠海市的尹某飞从2014年开始，为实现盗窃他人支付宝款项，通过互联网购买数据包，花了2000余元获得包含有他人在学信网、智联招聘网等网络账户名称和密码的数据32万余条，他人在各大网络论坛和第三方支付平台的账户和密码数据，数据包中含有500万余条信息，支付宝账户名称和密码的数据400万余条。

尹某飞在取得这些数据后，逐个输入支付宝客户端进行验证，登录成功后以"发红包"的方式直接盗走该账户的钱款，或者以购买充值话费、游戏卡后再低价转卖的方式套取现金，共套取了现金12万余元。

2016年9月，尹某飞被判处有期徒刑四年，并处罚金人民币12万元。

举报：向警方、监管部门举报后至今无人管

随后，南都记者根据这些交易软件、数据信息的平台和个人所属的归属地，向有关部门和当地警方进行举报。

对于撞库、批量注册软件定制平台精某论坛，网站本身并没有举报电话，论坛指示，可以在违规帖下方通过举报按钮举报。南都记者以论坛会员身份，在数个出售、求购检存软件、注册软件的帖子下进行了举报，论坛提示，管理人员在后台会收到举报提醒，处理后，举报者会获得相应的奖励。至截稿前，论坛并没有进行通知。

精某论坛的注册公司为揭阳市揭东区精某科技有限公司，昨日，南都记者联系揭阳公安网警处，工作人员表示，可通过警方网络渠道（官方微博微信）举报，会进行核实和调查，依据情况作出相应的处理。对于注册地在重庆的数据交易平台某卡街，重庆公安告知只能在自己的所在地警方报案，重庆警方不予处理。

此外，不少软件、信息交易均通过QQ平台实现。昨日，腾讯相关负责人回复称，腾讯坚决打击利用QQ群进行个人信息贩卖的违规违法行为。用户若发现QQ平台上有个人信息贩卖的情况发生，可以通过产品端举报入口和腾讯客服等通道进行举报，一般情况下将在7天内进行反馈，按情节严重程度进行封号封群或移交执法机关，并配合侦办。

此外在11日中午，南都记者通过工信部举报平台12321，以涉嫌非法获取信息并提供相关交易担保服务等问题，将上述网站一一举报，并留下记者联系电话和邮箱，至截稿前，尚未取得联络或回复。

业内人士：

为盗号软件找主管部门找了一圈都没人管

上述黑灰产业链条环环相扣、相互交织，为网络违法犯罪提供全方位、全链条的帮助，是互联网犯罪的源头性问题。然而，这些制作软件、售卖软件的人和平台，却游走在法律的边缘，并没有背负应有的责任。

目前，依附于互联网的黑灰产业主要有这4类——

●恶意软件类：盗号功能软件，钓鱼木马软件，批量注册功能软件，账号数据、信息、状态检测软件，刷单软件，伪装/更改环境工具等；

●非法硬件类：伪基站，猫池（养非实名手机卡、用以批量收发信息）；

●非法信息、数据买卖类：社工库（数据集市）、手机黑卡、银行卡、身份证信息买卖等；

●恶意群组、平台类：恶意交流群组、恶意平台等。

抓的多是孩子，犯罪上游监管缺失

在公安部部署的"8.14"非法获取计算机信息系统数据专案中，作案团伙利用软件进行扫号、盗窃、数据买卖，等到警方抓获团伙成员时，发现团队竟是由一个未成年人带领老家不懂技术的亲戚组成的。

2016年上半年，阿里巴巴安全部门便协助警方抓获网络犯罪嫌疑人4300余人。阿里巴巴副总裁余伟明表示，很多都是十七八岁的孩子。

"被抓到的网络犯罪分子大多是下游人员，是拿被盗账号去骗的人。那他们是怎么拿到账号的？难道所有犯罪分子都能够潜伏进别人的网站？都能制作钓鱼软件？"余伟明表示，在电信诈骗案的背后，是大量从事编写诈骗软件和售卖诈骗信息的网络黑灰产业团伙。

恶意注册软件、钓鱼软件、爬虫软件、刷单软件等等网络黑灰产软件，通过各种社交软件、论坛、网站大量贩卖，而这些用于网络犯罪的软件，目前无人监管，由谁来监管也暂无定论。"我们不仅要打击网络黑灰产业的下游，还要将那些去进行撞库盗号、编写诈骗软件的群体挖出来进行打击。"余伟明说。

"没有软件的作者，他就侵入不了你。"余伟明说，除了打击这些网络黑灰产业链的上游，还应该明确责任，加强监管，"谁在买，谁在叫售，打开电脑都可以看到，都在论坛、贴吧、各个群里进行信息交互。" "这些信息的交互谁来监控？为什么一定要到线下来破案，把它管了，不让它传播了，不让它信息交互了，不是更好吗？"余伟明说，各个企业对自己的群，对自己网站上面各种违法犯罪，需要自行管理，"那么又是谁来监督企业，有没有尽到自己的责任？"

工商、经信委、通管局、公安都管不到？

一名网络公司的安全部总监告诉记者，他曾经为了一个盗号软件去找主管部门，结果找了一圈都没有找到。"第一个，我找了工商，毕竟它是流通领域的事情，软件和软件服务作为一种特殊商品，工商也许能管。工商部门说，我只是在流通领域的监管，但是这个行业的主管单位不是我，你去找经信委，经信委有个软件处。"其说。

"我就去找经信委，经信委主任告诉我，他们软件处主要任务是软件行业发展、规划、政策、鼓励措施等方面的制定，至于软件行业违法，没有执法处，网站是通管局管。我又去找通管局，通管局说，他们只管发证和吊证。"其表示，通管局告诉他，应由主管部门出具一个合法性、违法性的认定依据和处罚标准。而公安主管信息安全的十一局又只管信息安全、涉恐涉暴等，"所以最大问题首先是职责要分明，这种软件行业的违法行为究竟谁管？"

撞库类：危害个人黑客通过获取用户在A网站的账户从而尝试登录B网站，这叫做撞库攻击

批量注册类：侵害个人、企业无论电商还是社交、游戏平台，都有人在网上注册并倒卖垃圾账号。

打码交易类：10位以内的数字、英文、汉字混合验证码都可以识别

4类主要互联网黑灰产业

●恶意软件类：盗号功能软件，钓鱼木马软件，批量注册功能软件，账号数据、信息、状态检测软件，刷单软件，伪装/更改环境工具等；

●非法硬件类：伪基站，猫池（养非实名手机卡、用以批量收发信息）；

●非法信息、数据买卖类：社工库（数据集市）、手机黑卡、银行卡、身份证信息买卖等；

●恶意群组、平台类：恶意交流群组、恶意平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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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统筹】王佳

【实习生】向治霖 杨安平 王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