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机会，你要把握住。”救助流浪老人的视频爆火后，陈新元劝王德恩接收网友捐款。“你想不想体验赚快钱？”

医生说老人没有患癌，王德恩的喜悦很快被恐惧冲散。他害怕被控告集资诈骗，“是不是不该去帮老人？视频是不是不该发？”

他们花近一万元善款买烟花，1.7万元买二手车。陈新元称，原计划过年期间开车卖烟花，赚的钱给老人盖房子。

“事情已经到这个地步，也不能光往我头上推，你们也担一部分责任。你们来（救助我）是啥目的，我都清楚得很。”

---

南方周末记者 陈佳慧 南方周末实习生 胡倩

发自 安徽阜阳

责任编辑 | 谭畅

王德恩（左）、陈新元（右）带高礼成（中）购物游玩。（受访者/图）

谎言被戳破的第70天，2024年3月4日凌晨，19岁的王德恩才在已经清空的抖音账号里发布道歉声明，承认错误。几个小时后，曾与王德恩是同龄好友的陈新元也发布了道歉声明。

网友们并不买账，认为道歉声明避重就轻。他们情绪激动，一度想报警投诉这两个年轻人集资诈骗，以平息爱心空托付的怒火。

一切要从140天前说起。2023年秋天，刚成年的两人在安徽省阜阳市一座天桥上，遇见一位乞讨的老人。他们与老人攀谈，得知老人患癌且无家可归的身世，发上抖音。没想到的是，他们被流量选中，并引来网友数以万计的捐款。

然而，这个流量与金钱编织的“年轻人救助癌症老人”的故事，就像美丽肥皂泡。戳破之后，只剩难以收拾的满地碎屑。

善举

“全阜阳城最温馨的一幕”

在陈新元的安排下，2023年10月17日深夜，王德恩与老人高礼成“相遇”。那时，阜阳已进入深秋，凉意渐浓，王德恩看到瘦成皮包骨的高礼成紧裹棉被躺在天桥上，觉得他很可怜。攀谈中，他们了解到老人七十多岁，癌症晚期，无父母无儿女，被侄子赶出家门。

陈新元给老人买来一碗炒饭，聊了很久。正处在少年迷茫中的王德恩向陌生老人贸然发问：“人活着是为了什么？”高礼成答：“我现在是数着天过日子，你们不一样，有很多机会，向前看。”

第二天晚上，王德恩带着炒饭，独自去天桥看望高礼成。他向这个仅有一面之缘的流浪老人表明决心：只要老人一直在阜阳，他以后天天给老人送饭。高礼成拒绝了突如其来的好意。

对于王德恩的决定，母亲刘莉霞得知后并不意外。在40岁的刘莉霞眼中，王德恩从小单纯善良。她一脸笃定地对南方周末记者说：“我小孩以后不说有啥大出息，但绝对不会让我流落街头。”

2024年1月8日晚，王德恩重返初遇老人的天桥。（南方周末记者 陈佳慧/摄）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王德恩接下来的一个无心之举，让他深陷舆论旋涡至今。

每天送饭的打算遭拒后，2023年10月19日下午，王德恩将与老人的相遇发在自己的抖音账号上，那是该账号的第一条视频。这条打着“人间疾苦”标签的视频在发布一天后迎来爆火，截至两个月后被隐藏，共收获173.3万点赞，3100万浏览，为王德恩赢得10万粉丝。

阜阳内外的网友纷纷为王德恩的善举点赞，“这就是我们新时代青年”“00后不是垮掉的一代”。刘莉霞也为儿子感到骄傲，认为他正在做一件了不起的事。在视频爆火20天后，有媒体以《“少年”二字不平庸》为题，赞扬他们帮助高礼成的行为。

暖流从四面八方涌来，很多阜阳当地网友带着吃穿用品，脸上挂着关心的表情，围在高礼成身边。2024年1月，王德恩对南方周末记者回忆，那是全阜阳城最温馨的一幕。

面对扑面而来的夸奖，王德恩获得极大满足，他享受着善举带来的回报，同时也为更多网友表现出的善意而感动。

作为朋友，陈新元也夸他“干得漂亮”。一开始，陈新元并不赞成王德恩发布那条视频，但视频爆火后，陈新元态度大变。王德恩感觉陈新元对这件事慢慢上心了，“他一直带着我找那个老头，说这是个机会，你要把握住”。

可就在陈新元想把握住机会的第二天，高礼成被闻讯赶来的当地政府人员送进救助站，又送回六十公里外的老家——阜阳市颍上县润河镇。

机会

“你想不想体验赚快钱”

2023年10月21日，高礼成被送到救助站当晚，陈新元看上去闷闷不乐，“说这次机会没有了”。王德恩向南方周末记者回忆，两人回到合租的出租屋后，陈新元“躺在床上一声不吭，突然问我，你想不想要这次机会，要是想你就赶紧去”，王德恩回答：“想。”

从救助站拿到高礼成家地址后，10月23日，王、陈、马奥林三人租车前往高礼成家。马奥林是他们的合租室友，也是此行的司机。王德恩回忆，三人出发之前，陈新元说：“此次过去，一切事情全听我的。”

三人组成的救助团队中，陈新元年龄最小，但被称作“元哥”，早14天出生的王德恩则被陈叫作“小王”。自称21岁的马奥林年龄最大，也叫他们“元哥”“王哥”。

后来，陈新元颇为得意告诉南方周末记者：“马奥林的目的很明确，他就是想从中（指救助癌症老人）获取利益，天天给我们点烟，卑微得很，还说以后就跟着我们了。”

对认识仅一周时间的老人如此“上心”，因为他们尝到了甜头。

王德恩坦言，视频爆火当天，面对网友汹涌的捐款热情，陈新元曾问过他，“你想不想体验赚快钱？要想体验，你就点击（接收）捐款。”面对第一笔捐来的666元善款，王德恩心动了，但很快又退缩，“我感觉那钱不是我的，心里不踏实。退给她（捐款网友）了”。

王德恩拒绝善款的行为引来了陈新元的指责，“他说我胆子小，怕事，还说我傻”。王德恩回忆，陈新元说“看我给你展示一下什么是快钱”，随即由陈口述、王编辑了一条颇具考量的新微信，发给那位捐款网友：“我也知道你的心意什么的，可以少捐一点。”

很快，666元的转账再次发来，并被收下。该网友是一位在阜阳工作的河南人，41岁，她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当时确实捐过款，被退还后又被二次接收。

陈新元否认自己说过“赚快钱”，并立下毒咒：“要是说了，我出门被车撞死。”以“25岁必买奔驰迈巴赫S680”作为微信签名的他，似有一颗不甘平凡的心，毫不掩饰对金钱和成功的渴望。2024年1月，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上初中时他就想做出一番事业，“不愿意一辈子拘束在别人的脚底下干活”。

王德恩虽然接受自己的平凡，但他“想给家里改命，想攒经验开店，让爸妈下半辈子享福”。初中开始，王德恩就利用寒暑假打工赚钱，发过传单，当过服务员，摆过地摊。“说真的，迷茫也是有的，难道要一辈子给别人打工吗？”

都想“逆天改命”的两个年轻人在打工时相识。陈新元很快俘获了王德恩的崇拜，而崇拜建立在谎言之上。

王德恩回忆，陈新元曾向他提起自己在湖北武汉做生意、炒股赚了五十多万元，有时出去一晚就能赚两三千元。王德恩感到震惊，也羡慕陈的赚钱能力，因为两三千元是自己辛苦一个月才能挣到的工资。

王德恩多次问过陈新元在武汉做什么生意，陈表示是机密，还不到告诉他的时候，但保证不违法。“他还对我说过，他没看错人，在他身边我能干成大事。”王坦言，陈的话让他充满想象，想自己以后出人头地了是什么样。

实际上，陈新元在武汉做生意、炒股赚到大钱是谎言，欺骗王德恩的目的是“想给他营造一点神秘感，让他保持好奇心，去努力成长”。安排王德恩遇见高礼成，也是想让王德恩“看一下人间疾苦”。“从我认识他到现在，我每天都喜欢给他讲道理，他还需要沉淀几年。”陈新元用颇为成熟的口吻地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住院

“如果爷爷没病，那不完球了”

再次见到高礼成，是在他的“家”。准确地说，是一座不通水电的铁皮集装箱，放在刚割完的稻茬上。那里是高礼成的“地”，高礼成解释，前几年被卫星拍到地上无房，土地性质从宅基地变为耕地，因此无法建房。

看着枯瘦的老人躺在床上，王德恩一下就哭了，当着高礼成三哥承诺：“放心去看病，我会对你负责的。”后来，谎言被戳破后，高礼成曾将王德恩与陈新元比较，他对王德恩说：“你的心地主要善，但感觉不太成熟，要论处社会啥的，你暂时还不照（方言，还不行）。”

安徽省阜阳市颍上县，高礼成的住处，一座铁皮集装箱。（南方周末记者 陈佳慧/摄）

王德恩要对老人负责的承诺被一旁的马奥林听去，说给了正在车上睡觉的陈新元听。“我瞬间就觉得不对劲，他三哥以后要是威胁你怎么办。治疗癌症要花那么多钱，把你家房子卖了也不够。”陈新元认为王德恩这句话欠妥，为了“教育”王，他让马奥林开车去颍上县公安局。

车到了公安局门口，王德恩感到害怕。“他（陈新元）说我收钱属于非法集资，还说我是（抖音）博主，责任是最大的，让我进去和警察说。我很怕很怕，害怕自己真的被送进去，当时就哭了。”王回忆。

王德恩开始乞求陈新元，“帮帮我吧，咱们关系这么好，我不想进去”。王说感到无助，蹲在地上，陈从后面一脚把王踹倒。“第二脚给我踹得喘不过来气，第三脚奥林看不下去给拦住了。”

陈新元并未否认打了王德恩，并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我之前跟他说过，我就想让他赶紧成长起来。你要比我懂得多，我跟着你混，你说啥都是对的，你骂我、打我，我绝对不会说，因为我知道你对我好才会这样。”

这是陈新元第一次打王德恩，但不是最后一次。

恐吓的目的已经达到。王德恩回忆，2023年10月23日，在颍上县公安局门口被踹倒后，陈新元说：“已经想到办法了。你现在唯一就是听我的，我有办法让你不进去。”正是从这时起，陈新元确立了在团队内的绝对权威。

10月24日，高礼成被家人带到医院检查身体。在颍上县中医院住院期间，高礼成做了抽血、CT等检查。

住院第一天，三人曾就老人是否患癌进行过推演。王德恩回忆，当时陈新元问，如果高礼成没有患癌，要怎么办。王说，那就把消息告诉网友，再找一个能够帮助他的慈善机构，把网友已经捐的钱移交。

这一提议遭到陈新元否定。“陈新元说，如果爷爷没病，那不就完球了。如果有病，就搞一波大的。”王德恩理解，照陈的意思，“搞一波大的”就是收更多的钱。

在医院住了一周左右，最后一天，高礼成的检查结果出来了。“医生说他没有癌症，但有甲亢，要定期复查。”王德恩自我宽慰，“是不是颍上地方小，医疗水平不行，等到了阜阳再检查一遍”。

当时，他们没有将高礼成未患癌症的检查结果在网上公布。

善款

“这个是富婆，给咱送钱的”

高礼成未患癌症，对于三个年轻人，很难说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但可以肯定的是，借着高礼成住院，他们正式开启了“圈钱”之路。

远在山东潍坊的网友翟桂圆回忆，她就是在老人住院期间捐的款。2023年10月27日，她收到王德恩发来的抖音私信：“目前爷爷已经同意去医院做检查了，有意捐款可以加一下本人微信。”翟桂圆当天加了微信并捐款100元。

由于频繁添加好友，王德恩的微信账号被限制收款功能。2023年10月29日，王德恩将陈新元的抖音账号置顶在抖音评论区及账号简介中，“进群、捐款请联系一下我哥们”。

为了保证抖音账号的流量和活跃度，三个年轻人拍摄了不少照顾高礼成的视频。他们买来锅碗瓢盆、米面粮油，现学现做了两顿饭。活动范围不局限于十来平米的铁皮集装箱，他们带着高礼成出去吃火锅、喝奶茶、吃汉堡、买衣服鞋子。高礼成到阜阳检查身体时，他们还一起去吃海底捞、喝星巴克、钓鱼。每次带高礼成消费时，他们总让高礼成对着镜头笑，比“耶”的手势，高礼成也总是配合。

四人合照，后排从左到右依次为陈新元、王德恩、马奥林，前排为高礼成。（受访者/图）

网友的捐款热情并非始终高涨。王德恩称，当视频流量下降，或几天都没网友添加陈新元微信时，陈就会变得焦虑，他们会再次去颍上县找高礼成。

两次给高礼成做饭的视频，为他们带来了捐款高峰，“当时他（陈新元）给我看就有三四万块钱”。王德恩和陈新元对外收款的账户共有4个，分别是两人的微信及支付宝账号。两人并不清楚马奥林是否私下收款。

收到王德恩账户里的钱并不归王管。他回忆，刚接收捐款没几天，陈新元就要求他把钱转给自己，说“我来管这些钱，你别操心了”。据王德恩提供的转账记录，从2023年10月23日至12月8日，他转给陈新元超过3万元。

陈新元事后解释，之所以把钱都归到自己这里，只是“想知道加一块到底收了多少钱”。王德恩不接受这一解释：“为什么不把钱转给我？”

捐钱的网友多是女生，以00后居多。金额有多有少，偶有上千元，多数几十上百元，几元的也有。对于捐款不多的网友，王德恩曾听到陈新元吐槽：“这个人就捐个一块两块钱，话还这么多，不理他。”陈新元否认说过这句话。捐款数百元的网友则成了“富婆”，陈新元提供的一段两人聊天录音显示，王德恩说：“这个也是富婆吧，山东的。给咱送钱的呀。”王德恩解释当时是开玩笑。

首次捐款高峰过去约半个月，2023年11月22日，很多捐过钱的网友收到王德恩和陈新元发来的微信，内容为：“爷爷过几天会来我们阜阳这边做检查，我们刚刚算了一下各大网友给的资金，好像不太够了，所以我们大家现在一起能凑一点是一点。”

资金不够的说辞是假的，那时账户里仍有三四万元。王德恩回忆，陈新元说自己那边钱不多了，让王赶紧想想办法。由于陈新元打字速度慢，便由王编辑了上述微信，经陈确认后，发给了微信列表里约700名网友。

陈新元没有直接否认再次要钱是自己的主意，但称是王德恩先发了这条微信，自己最后才发。

王德恩事后称不认可第二次找网友要钱的行为，“捐款本身是大家自愿的，但这次就有道德绑架的感觉了”。为了表示“反抗”，王德恩称，他特意筛选了微信发送对象，有的网友跟他聊过天，比较关心老人，他就会跳过，“不忍心发”。

发出的筹款信息很快有了回应。王德恩提供的转账记录显示，2023年11月22日、25日两天，他转给陈新元两笔钱，共计6000元。

发难

“怎么才能干干净净出去”

2023年11月30日，高礼成如约被陈、王接到阜阳市人民医院看病。陈新元给王德恩转了2000元，用于高礼成检查。高礼成做了CT、抽血等检查，检查结果与上次一致，“医生说没有癌症”。

第二次检查结果同样没有对外公布。12月2日，有网友询问陈新元老人检查结果，并不清楚老人做了哪些检查的陈回复对方：“有点复杂，不好说，又出来一个B超蛮复杂的，说不明白。”

陈新元不是第一次说谎。2023年9月，从阜阳现代职业学校毕业后，他欺骗父母称考上合肥一所大专。为了圆谎，他每两周回家一次，其他时间则在离家几公里的地方租房生活，父母每周会给他200元生活费。

第二次动手打王德恩，就在陈新元租住的房子里。王德恩回忆，陈新元将他摁在地上，用拳头猛砸他左边脸颊，“砸了好多下”。王德恩没有反抗，他认为自己做错了事，便任由陈新元打。

陈新元不否认动了手，并解释当时太冲动了，“跟他说十分钟，他就只会‘哦、嗯、知道了’，我受不了”。

陈新元的一位中专同学回忆：“他脾气有点怪，做事要合他的意，不合他的意就会生气，小事也会。”该同学称曾与陈新元是很好的朋友，但因某次吃饭没有等陈，两人闹掰，“后来看他换了好几个朋友，都没有玩多长时间”。

陈新元不满王德恩总是像个小孩，说话做事不过脑子，“小王遇到问题不愿意去解决，就站在原地，那永远解决不了”。

高礼成没得癌症，王德恩感到喜悦，但喜悦很快被恐惧冲散，因为“我怕他又给我送进去”。那时，王德恩觉得陷入至暗时刻：“啥时候是个头？怎么才能干干净净出去？是不是不该去帮老人？视频是不是不该发？感觉这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很自责，也很迷茫。”

曾发布在王德恩抖音账号中的照片。左为王德恩等人带高礼成吃火锅；右为2023年10月，从救助站被送回老家，高礼成再见王德恩等人流下眼泪。（南方周末记者 陈佳慧/摄）

王德恩选择消极应对这一切，他不在网友捐款群里说话，也不与陈新元说话，整天耷拉着脸。

高礼成第二次检查出没有患癌后，陈、王很少再去颍上县找高礼成，他们将注意力转移到阜阳其他流浪汉身上。陈新元否认找寻新的流浪汉是为了让网友继续捐钱，他解释，他们帮助“第二个爷爷”时，有网友想捐款，但他并未透露流浪汉的身份。

在王德恩的讲述里，陈新元口中的“第二个爷爷”年龄不到40岁，四肢、智力健全，因与老婆离婚出来流浪。他们给了对方50元和一包烟，便再没遇见。

由于一直回避高礼成是否患癌，及出现多笔不合理消费，部分网友开始向他们发难，要求查看高礼成的检查报告和善款支出明细。

这两样东西，他们都不能拿出来。若对外公布高礼成的检查结果，谎言不攻自破；而善款支出中，他们花近一万元买了烟花，花1.7万元买了一辆二手五菱宏光汽车，过户在陈新元名下。陈新元称，原计划过年期间开着五菱宏光卖烟花，赚的钱给高礼成盖房子用。

没有烟花爆竹经营（零售）许可证，也没有驾驶证，陈新元的赚钱计划似乎并不稳妥。而这两笔消费也很难对网友坦白交代，于是他们在捐款群里找各种借口，拖着不公布支出明细。

王德恩回忆，那时陈新元催促，要赶紧去一趟北京，“去完北京，一切事情都解决了”。王猜测，去北京可以产生多笔大额支出，方便后期做账。在陈新元的筹划中，北京之行还有一个目的——制造一个“喜庆的时机”，将高礼成未患癌症的消息当喜讯公布出去。

12月21日，王、陈、高三人从颍上县启程，当晚十点到达北京。在北京的三天三夜里，他们游玩了天安门、故宫、长城、圆明园等景点，吃了涮羊肉、烤鸭等。直到12月24日23时，三人回到阜阳。

让他们三人都没想到的是，北京之行不仅没能遮人眼目，反而成为他们“毁灭”前的狂欢。

败露

“我只是看不惯骗子罢了”

2023年12月25日，从北京回来后，高礼成被当地政府接走。他称，当天在镇上的派出所“录口供”一直到夜里2点多。

王德恩的二叔接到疑似警方电话，对方表示高礼成坐过牢，没被家人遗弃，政府也给了照顾；同时，让王德恩尽快删除抖音账号视频，“别为了弄俩粉丝，到时候给自己弄拘留了，还不至于的”。

高礼成在派出所被问询时，网名为“猫仔小七”的网友率先揭露，老人实际年龄56岁，无癌，无遗弃，享受低保，“2006年至2019年在某封闭场所生活”。对于为何知道这些信息，“猫仔小七”称“无可奉告”，“我只是看不惯骗子罢了”。

陈新元回忆，刚听到这个消息时很懵，怀疑是网络喷子造谣，不愿意清空视频，“因为一旦清空，就像我们认罪了一样”。

高礼成身份被曝光后，网友对难产的善款明细盯得更紧。王德恩称，从北京回来后，陈新元让他做一份开支总额约为4万元的账单；他没有任何做账经验，凭印象填写了消费金额，是假账。陈新元承认让王德恩做账，“但我没有让他做假明细”。

最终，王德恩做完明细，经陈新元确认，向网友公布。在“一眼假”的账目中，出现了给高礼成看病花费1100元，替高缴纳水费500元——没缴过水费的王德恩不知道500元水费意味着什么。明细显示北京之行有自行出资的3000元，实际三人所有开销均是善款。高礼成算过，整个事件中，除去与他们同行时的共同开支，自己收到现金只有两笔，共计3800元。

早已退出团队的马奥林，此时被多位女性曝出有骚扰行为。根据她们公布的聊天记录，马奥林凭借救助老人团队成员的身份，索要照片，称想要“交个朋友”，并发送骚扰信息。

“救助老人”的肥皂泡被戳破后，网友的谴责汹涌袭来。作为发布视频的抖音账号博主，王德恩承受了最多的谴责，并称之为网暴。“私信都是99+，说我是骗钱的，让我去死。”

更令他恐惧的是，陈新元吓唬他“进局子”的话可能要成真了。他被吓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反复想“这事咋会干成这样”。他甚至想过用自杀来平息这场网暴。

王德恩、陈新元为高礼成过生日。（受访者/图）

还账

“不还的话涉嫌非法集资”

事情败露后，他们要面对更现实的问题是，还钱。王德恩称，他曾接到自称是公安的电话，“电话那头说的，这钱你快点还完，不还的话涉嫌非法集资，我就说好好好”。

但是，“还给谁”及“还多少”成了难题。王德恩称，事发后，他曾根据微信转账记录做了两份收款明细，一份是自己的，金额为30681.78元，捐款人数为394人；另一份是陈新元让其帮做，金额为32154.50元，捐款人数为514人。因缺少支付宝、抖音转账等统计口径，62836.28元并非最终捐款总额。王德恩坦言，并不清楚两人到底收了多少钱。

对于还款方案，双方也有争议。陈新元提议，两人按照“一人一半”的方案还钱，遭刘莉霞反对。陈新元再次提议，按照“谁收谁退”的方案还钱，刘莉霞再次反对。她反对的理由是：王德恩收的钱并无支配权利，几乎都转给了陈新元。

王德恩似乎接受了“谁收谁还”的方案。一开始，两人利用所剩不多的善款还账，待善款用尽后，分别向各自父母求助。陈新元称，他开出租车的父亲前后转来2万元。刘莉霞给王德恩转账2.2万元，后又要回1.24万元，她担心钱在儿子手上，会被陈新元哄走。

刘莉霞不知道的是，她给儿子用来还网友的钱，被儿子花6700元买了一台手机送给陈新元，购买时间是“猫仔小七”爆料的第二天。

陈新元称，事发之后，他让王德恩给自己买一台苹果手机，“当时只是测试，没想到第二天他真的给我买了，我当时真的特激动，我说卧槽，有那么好的朋友啊”。

可在王德恩的讲述中，那时事情仍在发酵，陈新元说有办法解决，但需要回报。

据王德恩提供的还款明细，截至2024年1月5日，两人共还款约3.2万元，王还款1万多元，陈还款2万多元。根据陈新元提供的微信账单录屏，南方周末记者不完全统计，自2023年12月25日至2024年1月5日，陈新元共计退还捐款21747元。翟桂圆也要回了自己捐助的100元善款。

2024年1月初，两人手中余钱见底，还款进度也有所停滞。那辆买来不足一个月的五菱宏光，折价卖了9000元用来还账。陈新元的大姐曾在微信上给他出主意，“说可怜，说穷，家里人打工也不容易，咬死自己没有办法，钱不能退”，并叮嘱他改掉“25岁必买奔驰迈巴赫S680”的签名。

陈新元曾侥幸地认为，这件事终将过去，“我（抖音）访客只要少了，这事也就没人关注，过年过节再一冲，谁记得这事？”

陈新元曾对外声称跑外卖还款。南方周末记者从知情人处获悉，陈新元在结识高礼成前的2023年10月8日注册成为美团众包骑手，2024年1月15日是他跑外卖的第一天，跑了12单。阜阳当地一美团站点工作人员介绍，一单可赚3.2元。

在跑外卖的第三天，陈新元给王德恩发去约见微信：“我这几天跑外卖的钱能够咱俩吃一顿喝一顿。”

王德恩没有回复。在这之前，2024年1月3日，陈新元在出租屋里第三次对王动手。“我跟他讲十句话，不带理我一句的，就坐在那里，我当时真的很着急，就‘晃’了他一下。”陈新元说。

后果

“也不能光往我头上推”

发生了那么多事，王德恩似乎后知后觉地认清了陈新元，这个他曾经崇拜后来害怕的好兄弟。认清两人不是“同路人”后，王德恩开始反抗。

2024年1月5日，王德恩和陈新元最后一次见面，陈抓住王的衣领，又想打他，被王一把扯开。陈新元以跳楼相逼，求王不要走，求王原谅。王德恩还是离开了。

在陈新元向南方周末记者的讲述中，主语始终是“我们”。他一直强调，从始至终都是他和王德恩两个人一起商量做下的决定，因此也该由两人一起承担后果。

在两人为还款和网络恶评焦头烂额时，高礼成躲去了安徽蚌埠，与朋友一起打麻将。“你们攻击我，家里人攻击我，村里也攻击我，我叫你们弄的，我搁家都蹲不住。”2024年1月9日，在刘莉霞的陪同下，王德恩去颍上县的高礼成家中找他，扑空了。

2024年1月9日，高礼成的住处已人去屋空。（南方周末记者 陈佳慧/摄）

当晚，南方周末记者在场，王德恩拨通了高礼成的电话。抽身退去的高礼成对王德恩冷言：“事情已经到这个地步了，你也不能光往我头上推，你们也担一部分责任。你们来（救助我）是啥目的，我都清楚得很，我也知道，你们也知道。”

电话里，高礼成提起自己三年前在蚌埠淮委医院的呼吸科治疗胆囊炎时查出肝癌，至于“晚期”，是自己确定的。如今没有查出癌症，是因为“恢复好了”。

2024年1月15日、16日，南方周末记者致电蚌埠医科大学第一附属医院（旧称淮委医院）宣传科，相关工作人员回复称，在医院近五年的病案系统中并未检索到“高礼成”的就诊记录，“没有这个人”。

高礼成否认坐过13年牢，他称因偷盗铁路上的电缆，被判9年刑期，减刑8个月，2005年开始在原安徽白湖农场服刑8年4个月。

高礼成对未来仍然没有打算，“过一天，讲一天”。他说，要是在蚌埠住不了，大不了再去别的城市。“阜阳肯定还要去的，回阜阳还是流浪街头，只能这样。”

从高礼成家返回阜阳的路上，刘莉霞为儿子感到不值：“就是一个老骗子和一个小骗子。我的儿，你咋恁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