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要】同行做着一样的工作，必然有竞争。竞争有不同的方法，高段位的竞争是自我完善、自我提高的竞争，而低段位的竞争则是代价极低的竞争，只需要对同行进行贬低，就可能完美胜出。

　　中国人都知道一句俗话：同行是冤家。冤家意味着仇恨，仇恨源自竞争。既然有竞争，由于发生在不同人之间，而人的涵养、层次不同，就会有不同段位的表现。高段位的竞争是一种英雄惜英雄式的公开的体面的竞争，低段位的竞争却是小人之间勾心斗角的见不得阳光的竞争。前者展现的是一种勇士格斗的魅力，甚至可以美化为贵族精神，就如中世纪武士间的决斗，即便一剑被人刺死也死得其所，凄美得令人动容。而后者展现的却是另外一种情形，那是一种令人不齿的阴险勾当。在那种竞争中，即便是最后的胜者，也不可能获得尊重。

　　三百六十行中，有一个行当叫医生。医生有同行，必然会有竞争。本质上讲，医生算是一种营生。为了存活下去，医生之间的竞争往往会很激烈。

　　按照高低段位的不同，医生之间的竞争也有两种形式。高段位的竞争应该是光明磊落的，大家按照共同的游戏规则在一个平台上竞争，这样的竞争公开透明，不偏不倚，体面且高贵，受人敬重。此种竞争靠的是实力，而实力的提升需要付出代价。按照如今通常的竞争标准，大家要么单纯比技术，要么附加着比SCI，比国自然。技术也好，SCI国自然也好，都十分不容易，即便造假或者直接购买也需要付出巨大代价，因此要想在公开的竞技平台上胜出十分不容易。正因为不易，有的医生不会选择这样的竞争方式去超越别人，他们更乐于选用一种低段位的竞争方式，这种竞争代价小，方法简单，只需要动动嘴皮动动手去贬低一下自己的同行就能达到目的。很显然，这是一种方便实用的好方法，在本国医生的圈子里甚为常见。

　　比如一位非常著名的网红医生，最拿手的技巧就是对同行进行诋毁。他来自一个不大的医院，医院没有太大名气，本人更没有名气。但是，通过对同行尤其是来自顶级医院同行的批评，他迅速抬高了自己的身价，由此获得了更多患者的信任。他很快变红，红得发紫。

　　贬低同行的做法功力劲爆，很容易收到成效。但是，这样的做法具有很强的欺骗性。一些医生之所以酷爱这样的方法，是因为他们能够十分精准地拿捏这种做法对患者的作用。患者不懂专业技术，不懂SCI如何造假，而当医生热情地向他们灌输一大堆炫酷时尚的医学常识后，他们痛苦的心灵终于来到幸福的彼岸，他们会被轻易误导，于是医生的形象顿时变得高大。一些心诚则灵的患者甚至会怀疑是不是遇到了华佗。

　　医生通过最廉价的手段获得了患者的信任，他们成功胜出。但是，这种医生的名声能够长久吗？肯定不会，原因很简单，技术的东西需要真才实学，不是靠贬低同行就能获取的。当真正要为患者治病时，这些高人会很快露出马脚，患者的信任将即刻崩塌。而从同行的角度看，这种医生无疑会极其不受欢迎。大家不欢迎他们的原因不仅来自技术，更来自人品。这样的人品是不可能招人喜欢的。

　　我是个外科医生，医疗圈子里有很多医生和我做着一样的工作，因此竞争也客观存在。与他们竞争时，我也有两种选择。我非常清楚，高段位的竞争代价太大，当我遇到过于强大的对手时，我也想使出些阴招，去败坏他们的名声，让自己胜出。这样的机会随时存在，只要我愿意，随时可以付诸行动。比如说，我经常会遇到大量来自全国各地手术失败的患者。他们之前都接受过来自不同医院医生的手术，其中不乏极其著名的医院和他们的医生。这些失败的手术有的做得极其糟糕，让人看着触目惊心，我从内心对这些医生的技术充满怀疑。这些患者都很可怜，也很倒霉，他们花了钱受了罪最终不但没有治好病，反而导致了更为严重的畸形。看到患者的痛苦，我常有一种冲动，想公开痛斥那些医生的技术。我想贬低他们，将他们描述得一无是处。那样的话，肯定会把我自己抬得很高，我会很快赢得竞争的胜利。但是，最终我都忍了回去。我不愿意降低我的段位，即便需要竞争，我也不好意思去诋毁他们。我总是心太软，处处为他人着想，总喜欢把所有问题都自己扛，所以贬低他人不是我的作风。我唯一可以做的事情是，努力完善自己的技术，把这些不幸的患者的病治好，让他们不再有痛苦。

　　有朋友曾毫不客气地批评我，说我的态度太暧昧，缺乏立场，没有爱憎。言外之意，他们认为我应该公布那些医生的名字，以免更多的患者受到伤害。他们的好意我理解。但是，我真的不能那样做。我在想，那些都是同行，又不是敌人，也不是恐怖分子，我干嘛要和人家撕破脸皮呢？

　　做这一行很多年之后，我对医生的技术有很深的了解。我的看法是，每一个医生都有自己的长处，都有自己的绝招，在实施手术时没有哪一个医生愿意让自己的手术失败。既然大家出发点毫无恶意，我为什么要用恶意去伤害这些同行呢？那种做法很不讲究，对于十分讲究的我来说，不可能做出那样的事情。

　　但是，不贬低同行不等于不批评技术。我对技术的态度是鲜明的，遇到不好的技术我会毫不客气地表明立场，但我的批评永远只是对无生命的技术，而不是有生命的人。

　　很多朋友都知道，我对技术最著名的批评来自一个很出名的文章，即《Nuss手术批判》，那是一个系列文章，我写了7篇，对著名的Nuss手术进行了全方位的批判。那些文章曾引起轩然大波。但是，我并没有因为批判了那个手术而心虚，因为我不是贬低那个手术，更不是贬低Nuss医生，我只是非常客观地指出了那个手术的毛病。我是站在纯技术的角度向这个手术发起挑战，我有充足的底气，因为我有更好的技术，也就是我发明的Wang手术。

　　Wang手术是新一代的漏斗胸手术，在这个手术问世之前，Nuss手术一统天下，全世界的医生都在崇仰这个手术，全世界的病人也哭着喊着要选择这个手术。Nuss手术之所以有如此重大的影响，是因为发明这个手术的Nuss医生是一个公认的非常伟大的医生。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讲，Nuss医生都是我的偶像，我像很多医生一样极度崇拜这个医生。但是，Nuss手术只是一个技术，任何技术都不可能十全十美，因此能找出这个手术的毛病，不仅不是对Nuss医生的诋毁，反而应该算是对他的敬重。

　　但是，我的批判引起了一些人的不满，他们是Nuss医生最忠实的拥趸。其中一个医生的不满最严重。他宣称自己是Nuss医生的学生，并完成了全世界最大量的Nuss手术。这个医生亮明身份时，我知道遇到了实际的高手。我当时便被吓坏了，手脚冰凉，满面虚汗，赶紧喝了两瓶王老吉才稍微镇定。

　　这个医生对我的行为提出了严厉的批评。我非常理解他的愤怒。他自认为Nuss医生的学生，又每每以做了全球最多的Nuss手术而自豪。Nuss手术是他成功的标签，是他自豪的资本。我对这个手术做批判，换做任何人都会对我的做法表示愤怒，顺便也对我本人生出敌意来。所以他所有的做法我都能理解。有道是出来混，总是要还的。我先惹了人家，就怪不得人家反击我了。在后来的时日中，我成了他反击的对象，我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了代价。

　　Wang手术推出之前，这个医生在全国的大会小会上只谈论Nuss手术，原因很简单，因为那是他最骄傲的名片。Wang手术问世后，他开始在全国的大会小会上批判Wang手术，原因也简单，因为Wang手术威胁到了他的Nuss手术。Wang手术问世的第二年，被国家卫生健康委颁发的《手术操作分类代码国家临床版》3.0收录，这等于得到了国家最权威部门的认可。对于任何一个聪明人来说，如果再贬低这个手术，等于是败坏自己的名声。这个医生是个聪明人，他肯定不会做那样的糊涂事。果然，消息传出后，这医生即刻换了嘴脸，开始在全国的大会小会上夸赞Wang手术，但十分奇怪的是，他竟然将Wang手术说成是悬吊术，矢口不提Wang手术，并且十分镇定地说，他自己发明了悬吊术。他这样的做法是对Wang手术的否定吗？显然不是，否则他就不会到处宣扬悬吊术了。但是有一点是明确的，他反对的不是手术操作本身，而是Wang手术这个名字，因为那是用我的名字命名的手术。这位医生把对我的不喜欢表现得淋漓尽致。为此我经常自责。我不断反思，我究竟对这个同行做了什么有害的事情，惹得人家对我有如此深刻的仇恨啊。

　　还好，他在贬低Wang手术的时候似乎并没有对我的人品做攻击，这让我心中稍有安慰。但是，不久前他在一本书中终于还是开始对我的人品下手了。这让我感到尤为不安。

　　他在那本书中写到：“一个来自广东的医生在参照了我的悬吊术之后公布了一种自命名为‘Wang手术’的手术。”这句话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才写出来的，语法上准确无误，用词工整考究。我几乎怀疑是不是让小学语文老师帮忙写出来的好句子。无数次，当我认真端详这个句子的时候，我会被句子的结构和修辞所折服，进而忘记句子传递的信息。但是，在我对句子本身的欣赏结束后，我又不得不回到残酷的现实中，去品味句子中传递给我的苦涩无情的鞭策。

　　很明显，这句子传递了太多可怕的信息。首先，他十分肯定地告诉世人，悬吊术是他的原创技术。如果其他地方有雷同，则一定是抄袭了他的技术；其次，他声称一个广东医生抄袭了他的悬吊术。抄袭是知识分子最不齿的行为，知识分子无不忌讳。把抄袭者的标签贴给这个广东医生无疑是一把利剑，让这个医生十分受伤，无处躲藏；第三，这个广东医生竟用自己的名字命名了一种手术，这样的行为违背了知识分子谦卑的美德，显得十分不要脸，使其无耻的程度进一步加深。

　　这句话批评的对象任何人都清楚，那便是我王文林。当他把我的人品说得一无是处的时候，我的整个人设都被他糟蹋了。我心慌气短，呼吸急促，合并尿急。我的脸开始发烧，不得不反省：将来我该如何见人啊？

　　这个对手实在是太强大了，他通过贬低我，恶心我，让他自己十分伟岸地胜出。他果然成功了，我甘拜下风，不得不佩服。我佩服他的原因还有一条，那是因为他的高明。他的高明之处在于：我竟然看不到任何低段位贬低我的痕迹。他只是提到“一个来自广东的医生”，并没有说我王文林。这样的弄法实在是高明：指桑骂槐，还让人感觉不到是一个泼妇。

　　（广东省第二人民医院胸壁外科研究院地址：广州市机场路290号）

　　（王文林院长微信：wangwenlinbosh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