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永年:新质生产力不仅是技术,县域也是关键载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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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增加单位附加值的要素都是新质生产力。这包括物质层面的、技术层面的、制度层面的,也包括营商环境层面的。能促进企业家发挥企业家精神的,都属于新质生产力。县域在改革开放初期就产生了新质生产力,今后也将是发展新质生产力的空间载体。

南方周末研究员 戴春晨 石登江

发自 深圳

责任编辑 | 钱炜

华南理工大学公共政策研究院学术委员会主席、香港中文大学(深圳)前海国际事务研究院院长郑永年。(南方周末研究员 石登江/图)

华南理工大学公共政策研究院学术委员会主席、香港中文大学(深圳)前海国际事务研究院院长郑永年。(南方周末研究员 石登江/图)

新质生产力是今年全国两会的热词。

3月5日,国务院总理李强在政府工作报告中介绍今年政府工作任务时提出,大力推进现代化产业体系建设,加快发展新质生产力。充分发挥创新主导作用,以科技创新推动产业创新,加快推进新型工业化,提高全要素生产率,不断塑造发展新动能新优势,促进社会生产力实现新的跃升。

改革开放初期,以“广东四小虎”、苏南模式、晋江模式等为标志,一批乡镇企业的转制转型,创造了县域经济的典范,也奠定了沿海地区经济腾飞的基础。彼时东部地区的县域,是先进生产力最聚焦的地理空间。三四十年后,一批超大城市、特大城市崛起,一些县转变为大城市,曾经叱咤风云的县域,如今还重要吗?当下热议的“新质生产力”,县城、县域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

龙年春节刚过,广东省连续第二年召开高质量发展大会,“百县千镇万村高质量发展工程”(下称“百千万工程”)成为与会者热议的主题之一。华南理工大学公共政策研究院学术委员会主席、香港中文大学(深圳)前海国际事务研究院院长郑永年在会上就“百千万工程”作了主旨演讲。

会后,郑永年接受了南方周末专访。他指出,新质生产力一方面讲技术,一方面讲制度、技术机制和营商环境。能增加单位附加值的要素都是新质生产力。县域在改革开放初期就是新质生产力的产生地,今后也将是发展新质生产力的空间载体。需要统筹推进公共服务的均等化,实现城乡一体化,令新质生产力发展有更好的条件。

改革开放初期县域就产生新质生产力

南方周末:县域和村镇在改革开放史上有着很重要的位置。改革开放早期,新的生产力、新的生产关系都是从县域开始。当时的县域为什么这么活跃?

郑永年:无论从理论,还是经验来看,发展都必须要强调底层逻辑。在中国,政府往往要主导经济的发展。改革开放初期,改革的政策是自上而下的,但是改革的动力是自下而上的。一些市场要素掌握在县、在乡镇,这就比较容易理解市场活跃的动机问题和分配问题。

这是典型的经济学(逻辑),不是西方(独有)的经济学(逻辑)。中国几千年的文化基因的逻辑就是这样,是可持续的。

我们喝一杯茶、买一杯咖啡,这些微观的东西政府管不了。以往很多市场主体是自己想要去改变的,是自发的。让新事物自我生长的秩序先形成,欣赏它,允许它有足够的形成空间,然后行政力量再去判断。

南方周末:当时正好有国际制造业转移的大背景。

郑永年:自下而上的改革是市场要素的有效配置。自下而上的改革,刚好符合国际层面的全球化。全球化让资本、技术人员、企业加入世界范围的流动。国内的现代化和国际层面的全球化两部分力量在当时是相向而行的,才形成改革开放初期市场活跃的局面。

南方周末:那时发生在县域的变化,算不算是新质生产力?

郑永年:那就是新质生产力。新质生产力一方面讲技术,一方面讲制度、技术机制和营商环境。现在老是说中国失去人口红利。但光有人口红利能发展吗?只有工业化和城镇化发生以后,人口红利才能产生作用。

目前对新质生产力有机械理解

南方周末:新质生产力应该怎么理解?

郑永年:现在很多人都是机械地理解。区位不同,发展水平不同,对新质生产力的理解要有所不同。农村能生产芯片吗?理解新质生产力,要因事因地。

总的来说,我认为能增加单位附加值的要素都是新质生产力。这包括物质层面的、技术层面的、制度层面的,也包括营商环境层面的。能促进企业家发挥企业家精神的,都属于新质生产力。

新质生产力不仅仅是技术。技术确实很重要,我自己也说了,基于技术进步的产业升级是国家实现高质量发展的唯一途径。但技术进步是系统工程。不要总认为芯片就是技术。农业技术、改善水质的手段也是技术。日本产的苹果和山东产的苹果口感都差不多,价格差几倍;一件衣服在中国生产,意大利厂家贴上他们的标签,价格翻了几十倍。

产业升级主要有两种方式。今天生产鞋帽,明天生产电脑是产业升级;一直生产鞋帽,让鞋帽有更多附加值也是产业升级。现在有旧的“三驾马车”不灵了之类的说法。确实存在挑战,但这“三驾马车”是否能够提高技术含量,摆脱“失灵”呢?

比如,在中国,房地产行业可能二十年都没有进步。我们高质量的房地产没开始。新质生产力肯定包含很多东西,我们需要多思考。

假设全国统一大市场的形成,也是一种新质生产力,那么如果因技术发达而市场分割,即使有了新质生产力也会被消耗殆尽。广州、深圳都搞创投基金,以发展新质生产力为目标,这需要统筹起来。我在想,粤港澳大湾区11座城市,各自都出一点钱,成立统一的委员会,根据各自的比较优势来发展科技,那就是发展新质生产力的好环境。

欧盟基金是发展新质生产力的代表。这是几十个国家合作的产物,对我们应当有启发。如果每座城市都设计一个东西,反而恶化了发展新质生产力的环境。没有一种好的机制,明明是新质生产力,也会变成劣质生产力,所以制度改革体制改革很重要。如果没有好的协同机制,行政边界就会限制市场要素的流动和中心城市的辐射作用。

县城是新质生产力的载体,不是落后的象征

南方周末:其实我们也看到,粤东西北都有很多人口净流出的县。对于许多县来说,过去多数人口都是往大城市去跑的,却没有就近到县城打工。

郑永年:人是用脚投票的。我上次到江西的寻乌县,那里有很多人去梅州务工。因为梅州发展好,能找得到工作。珠三角地区跟粤东西北县城的差距很好解释。优质的资源集聚在大城市,尤其是广州和深圳。人是跟着产业走的。如果人口都往珠三角地区跑,可能以后广东省就只剩下广州、深圳两座城市。这是不健康的。

县城是历史文化的载体,是新质生产力的载体,并不是落后的象征。绝对不能让县城消失,也不能让构成县域的乡村消失,要让县城留住人口。县城要留住人口,就必须将社会保障统筹起来,医疗、教育、住房、市政服务等都需要统筹。人们追求的就是生活质量,就是公共服务。

但是也不要走极端,有的乡下才几十户人家,难以提供公共服务,以县城为中心相对集中是可行的。诺丁汉也是英国几大城市之一,但中心城区却不大。这座城市的市中心和几十处乡村通过公路连接,这种分散形态也实现了城市化、工业化和乡村生活的衔接。

南方周末:如果要集中,县城的挑战在哪里?怎么样才能让县城也变成新质生产力的载体?

郑永年:最大的挑战就是公共服务均等化。市场会把所有的优质资源集中在一起。但单纯的集中不一定是好的。行政力量需要调节市场作用不善的一面,而不是助长市场化恶的一面。

公共服务的关键是预算。现在珠三角9座城市的公共服务是有差别的,因为是每座城市各自统筹。如果提升到省里统筹,至少能实现省内的平等。这就能防止你刚才所说的大家都跑到珠三角地区。

到深圳教书工资翻了几十倍,那我肯定拼命往这边跑。清华北大的博士生跑到深圳当中学老师,这是新质生产力的大浪费。需要有更好的机制让高水平的人才发挥更大的作用。

留住地方化的传统文化才能保存县域的活力

南方周末:回到县域,我们发现,这些年像星巴克这样的世界品牌将门店开进了县城,今年像英歌舞这种县城的民俗表演也走到了伦敦这样的国际大都市,您怎么看这两种现象?英歌舞是不是新质生产力?

郑永年:大家都说,地方的就是全球的,星巴克原来是非常local(本地化)的。韩国、新加坡都经过加工贸易阶段,却留住了很多地方化的东西,传统文化照样用得好。我们有几千年的农业社会历史,有美食,有传统的民俗文化,这些很多留存在县城。如果坚持将农产品附加值做大,保留住传统文化,那就是被挖掘的新质生产力。越是地方化的东西,越能够全球化。星巴克走向全球的角落是有地方化的,是全球化品牌和当地的传统文化融合的过程,是两种文化互动的产物。

文化生活是一个社区、一个区域自然形成的。如果所有的文化都是外力强加的,没有自发的,原始的文化就发展不起来。以前几百人的村子,也会搞文艺活动,拉二胡质量差一点儿都没问题,也是文化形成的过程。现在我最担心的农村真正的衰落就是文化的衰落。

要有意识,意识很重要,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政府起更好的作用。

南方周末:最后的问题回到乡村。乡村重要吗?乡村在城镇化进程中应当是什么样的角色?如何看待广东的“百千万工程”?

郑永年:关于乡村,过去有三种不同的思路。

第一种思路是认为乡村不重要,乡村会消失,需要发展大城市。美国只有3%不到的农业人口,有观点认为中国可能也会如此,城市化可以解决农村的问题。但国际城镇化经验表明,居住乡村的人口并不少,有“穷人的城市,富人的乡下”的说法。单纯发展超大城市的思维是危险的,是一种GDP至上主义的体现。乡村是很少交易的,自己洗衣做饭不生产GDP;一到城市,到洗衣房洗衣服,去饭馆吃饭,都生产GDP。有的城市一到下大雨,街道就变成了河流。这是资源过度集中导致的治理问题。法国的地下水道五百年了却还在使用,是因为政府利用规划让人口没有那么集中。

第二种思路是发展县级城市。一定要建设一大批中小城市,让人口相对分散,分散化也是共同富裕的路径。从人口结构来说,中小城市的建设非常重要,有助于改善生育环境。

第三种思路就是城乡一体化。我觉得这里还是要思考,首先是不是完全让市场主导城镇化,促进城乡间的双向流动。以前士农工商四个阶层,无论谁在哪里发了财,或者在哪里当了大官,最终还是要落叶归根,归根到自己以前出生的地方。这是中国传统的优势,流传了几千年。今天人们所见到的大多数乡村建筑都是双向流动的产物。

今天,各个地方的优质资源都在城市了,我们有什么理由不让农民进城来享受这些优质资源呢?而且农民进城也是缩小城乡差异、实现共同富裕的必由之路。

我们看到,广东的“百千万工程”不是乡村的孤立振兴,而必须将实现城乡一体化、城市化和工业化一起考虑。这不仅是经济可持续发展的问题,也是乡村作为制度体系的现代化问题和农民的现代化问题。成功的现代化都是物质层面、制度层面和人的层面同步、协调发展的现代化,而不成功的现代化都是单方面、单向面的现代化。如果说农业的现代化可以对应物质的现代化,那么制度层面的现代化就是农村治理制度的现代化的问题,包括城乡双向流动制度,而人的层面的现代化就是文化、社会生活的现代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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