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陆晓
责任编辑 | 姚忆江
“我从2008年开始拍摄这个系列,直至今天,我依然在关注着这一群体。”斯托克布里奇告诉南方周末,他拍摄的毒品成瘾人员中,有些仍游荡在大街上,有些得到了短暂的救赎。“当然,也有很多人已经和我们永远地告别。”
在不知不觉间,这些在生存底线上挣扎的人们,已经完成了和成瘾性药物的深度绑定。
上海大学国际禁毒政策研究中心主任张勇安指出,肯辛顿的悲剧与美国相对宽松的药物管控政策脱不开关系。
近日,在海外各大平台上,一个名为“僵尸观光之旅”的网红打卡项目在悄悄兴起。
视频中,国外博主们深入“吸毒社区”费城肯辛顿(Kensington),拍摄毒品成瘾者们在街头痛苦挣扎、状如僵尸的惨状。而形容肯辛顿街头吸毒成瘾者的“肯辛顿僵尸”一词,也由此走红网络。
就像英国《每日邮报》2023年12月26日报道中描述:费城肯辛顿大道,在这一条被称为“失落的灵魂和被遗忘的梦想的道路”上,绝望是显而易见的。
“肯辛顿的悲剧与美国相对宽松的药物管控政策脱不开关系。”上海大学国际禁毒政策研究中心主任张勇安向南方周末指出,美国本土的合成阿片类药物成瘾人口基数过大。这一群体为能够维系成瘾或为了不断寻求新的刺激,最终催生了把兽用镇静剂跟芬太尼相结合的“怪物药”。
当地时间2021年7月19日,美国宾夕法尼亚州费城,有人在肯辛顿的一条街上注射海洛因和芬太尼。
“僵尸街道”
2024年2月24日,油管平台StreetRecord News更新了一则新视频。
画面中,街道一片萧条,有人以180度弯腰折叠的怪诞姿势停滞在街头,有人衣衫不整地瘫倒在地,有些则三五成群地聚集在一起翻找着垃圾堆,粪便、针筒更是随处可见。这就是费城的“僵尸街道”——肯辛顿大道。
中国社科院美国研究所社会文化室副研究员王聪悦向南方周末表示,所谓“僵尸观光之旅”的走红,对一个文化多元、开放包容的社会而言本不足为奇,移动互联网的发展,降低了展示门槛,也给此类文化现象创造了条件。
“从性质上来看,这是一种‘审丑现象’,审丑对象通过展示自己的缺陷、痛苦或失败来满足围观者的戏谑、猎奇、自我放逐心态。”
事实上,肯辛顿的毒品泛滥早已不是新鲜事儿。
早在2008年,美国摄影师斯托克布里奇就已经注意到了这个被毒品严重腐蚀的街区。他所拍摄的《肯辛顿蓝调》系列摄影作品被《圣达菲摄影评论》(Review Santa Fe)(美国最古老的专业摄影评审组织之一)收录。他的肯辛顿系列作品曾多次出现在《纽约时报》《英国电讯报》等出版物上。
2024年2月1日,南方周末通过社交平台联系到斯托克布里奇。
“我从2008年开始拍摄这个系列,直至今天依然在关注着这一群体。”斯托克布里奇告诉南方周末,他拍摄的毒品成瘾人员中,有些仍游荡在大街上,有些得到了短暂的救赎。“当然,也有很多人已经和我们永远地告别。”
“这些悲剧有一个共同内核,‘消极的生活态度’。”他介绍。
这些人最初沾染上毒品的原因千奇百怪,肯辛顿的毒品也经过多次迭代,从1980年代的可卡因,到1990年代的海洛因,此后,更为便宜有效的芬太尼取而代之。2020年新冠疫情的暴发,又让tranq(甲苯噻嗪和芬太尼的混合物)席卷了费城。
特蕾西·麦卡恩亲历了这一演变。
据《纽约时报》2023年1月7日报道,麦卡恩在2009年遭遇严重的车祸后对阿片类药物产生了依赖。此后在熟人的介绍下,又转向了海洛因和芬太尼。
“在新冠疫情期间,毒贩偷偷进口甲苯噻嗪。”麦卡恩说,“第一次使用时,它让我直接昏迷了四五个小时。”使用5个月后,她发现皮肤出现淤伤,开始变黑,逐步腐烂。
在受访时,麦卡恩讲述了那时炼狱般的生活。
“在肯辛顿时,我遇到过有人在我身边被枪杀,遇到有人想侵犯我,人们注射药物的伤口上爬满了跳蚤和蛆虫……我知道自己不应该这样,但我依然无法摆脱这些药物。”后来,在康复中心的帮助下,麦卡恩脱离了人间炼狱。
然而,绝大部分人没有如此幸运,他们被永远困在肯辛顿,在生与死的边缘徘徊。
“肯辛顿就是一个地狱,”居住在肯辛顿大道附近的蕾切尔在采访时控诉道,“你可以看到毒品在吞噬人们的肉体,我常常能够闻到那些腐烂的气味,我们生活在无望的地狱里。”
肯辛顿“堕落”
肯辛顿的“堕落”有迹可循。
在十九世纪,肯辛顿是一个强大的工人阶级社区,是纺织业的领导者,也是移民多样化的家园。20世纪中叶的工业重组让这里经济急剧下降,导致高失业率和人口流失。
“当工作枯竭时,毒品开始涌入。”斯托克布里奇说。
中国社科院美国研究所社会文化室副研究员王聪悦告诉南方周末,当社会结构从以庞大中产阶级为支撑的“枣核形”,过渡到巨富阶层独占鳌头的“金字塔形”时,阿片类药物滥用与同期上涨的自杀率、枪支暴力事件一样,只是西方民主制度结构性张力的最真实写照。
在不知不觉间,这些在生存底线上挣扎的人们,已经完成了和成瘾性药物的深度绑定。
上海大学国际禁毒政策研究中心主任张勇安指出,肯辛顿的悲剧与美国相对宽松的药物管控政策脱不开关系。
据了解,甲苯噻嗪诞生于1962年,由德国制药巨头拜耳开发,最初作为大型动物镇静剂使用。但是,在获得美国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FDA)的批准上市后,该药物却没被政府列入人体管制药物及医院常规毒物检测项目名录。
2023年4月,拜登政府宣布混有甲苯噻嗪的芬太尼新型毒品为新兴威胁。但是,据张勇安介绍,甲苯噻嗪价格仅为同量海洛因的一半,且处于美国法律监管的灰色地带,人们可以轻易地使用兽医处方购得,这使得它的使用地理范围在不断扩大。
2023年6月,费城卫生部发布的报告称,甲苯噻嗪出现在了费城约90%的吸毒者体内。据美国缉毒署(DEA)报告显示,截止到2022年,已在50 个州中的48个州缉获了甲苯噻嗪和芬太尼混合物,其中缉获的非法芬太尼粉末中约23%混有甲苯噻嗪。
短短几十年间,肯辛顿从天堂变成地狱,毒品挥舞着死神的镰刀,在这片土地上带走绝望的灵魂。
美“毒”为何愈演愈烈?
肯辛顿大道只是美国毒品泛滥现状的冰山一角。
根据联合国毒品和犯罪问题办公室报告,美国是全世界最大的毒品消费国,全球生产的毒品约60%输入到了美国。2022年,美国缉毒署共缴获4536千克的芬太尼粉末和5060万颗含有芬太尼的假处方药。同年,美国约有10.96万人死于过量吸毒,超过枪击和车祸死亡人数的总和,成为美国人意外死亡的主要原因。
这些触目惊心的数字,反映出美国“毒”病之重。美国毒品问题为何愈演愈烈?
王聪悦和张勇安共同指出,美国毒品泛滥反映的是其社会深层问题,是经济利益、游说集团、政治利好等多重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
从经济利益方面来说,毒品泛滥使美国政府获得可观的税收。2023年2月9日发布的《美国国内毒品问题现状》报告中提到,大麻销售数据平台BDSA显示,2020年美国合法大麻销售额达到创纪录的175亿美元,较2019年飙升46%。
王聪悦提到,美国一些大型医药公司在助推毒品泛滥方面也发挥了关键作用,最有名的例子就是“臭名昭著”的美国普渡制药公司。
“该公司成功说服美国食品药品监督管理局,允许其以缓解长期疼痛药物之名上市,并在阿片类药物滥用情形加重后,以推广行为合规等理由屡屡驳回政府的质疑。”
据美国疾病控制和预防中心2022年5月发布的数据,从1999年到2017年,阿片类药物危机夺走了近50万人的生命。
所谓“奥施康定比其他阿片类药物更不易上瘾”这一描述,是如何作出的呢?这与药企的努力游说脱不开关系。
“药企建立起庞大的销售网络,高新雇佣销售代表,收买医生,劝诱被锁定为主要消费群体的郊区白人,并大力投资包括科研会议、宣传品、购药优惠券等软硬广告。”王聪悦解释,“面对药企的强大攻势,甚至一些曾经活跃在缉毒战前线的官员也开始向利益‘投降’,甚至转行为先前的打击对象——大型药物公司提供诉讼服务。”
依靠毒品问题获得政治利好的手段也是屡见不鲜,毒品成了政客间赢取选票的筹码。
1971年,美国时任总统尼克松宣布打响“禁毒战争”,而在之后的几十年中,民主党不断放松对毒品的管制,并主张终结“禁毒战争”。
美国历史上第一位女性副总统卡玛拉·哈里斯,在竞选期间,为求得选票,推翻自己“对毒品零容忍的铁腕检察官”形象,公开表示自己大学的时候就吸过,“当时听着某歌星的唱片吸,感觉好极了”。
毒品泛滥也存在客观原因,“诸如毒品制造技术不断更新,使得一些新型毒品难以被检测和打击,也增添了禁毒工作的难度。”张勇安表示,随着互联网的发展,毒品交易也转移到了网络平台上,形式越来越隐蔽和更新,这使得禁毒工作更加复杂。
张勇安认为,美国本土的毒品经济从根本上“养活”了境外的制贩毒集团,后者正是根据前者的广泛市场需求来生产“新型毒品”,甚至还不断地通过不同方式来刺激市场需求和拓展新兴市场。
以加拿大为例,“加拿大安大略省的非法甲苯噻嗪滥用问题较严重,到了2023年初,加拿大卫生部的报告显示该问题已经迅速蔓延到全境”。
联合国毒品和犯罪问题办公室发布的《2023年世界毒品问题报告》显示,2021年全球有超过2.96亿人使用毒品,比10年前高出23%;全球因滥用药物患病人数达到3950万,10年来激增45%。
上述报告还提及,过去全球毒品贸易主要集中在欧洲和北美,但近年来相对而言增长最快的是非洲、亚洲和东南欧的发展中市场。
联合国毒品和犯罪问题办公室执行主任加达·瓦利表示,全球可卡因供应的激增应该让所有人都处于高度警惕。可卡因市场在非洲和亚洲的潜在扩张是一个危险的现实。
本期编辑:王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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