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老家的漂亮新房,没有人烟丨记者过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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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东梅州侨乡村客家房屋。(视觉中国 / 图)

▲广东梅州侨乡村客家房屋。(视觉中国 / 图)

全文共2833字,阅读大约需要7分钟

对父辈而言,在老家建房意味着出人头地。对于在城市长大的弟弟、妹妹而言,老家不过是度假的地方。大多数时候,屋内空空荡荡的,没有人住。

离开老家那天,我一直往车窗外看,想找那些有生机的房子——屋顶晾晒着衣服、被单,门口有几盆长势茂盛的植物,大门虚掩着,似乎主人很快就会回来做饭。

本文首发于南方周末 未经授权 不得转载

文|南方周末记者 刘怡仙

责任编辑|谭畅

早在春节前两个月,父亲便多次在家族群里强调“必须回家过年”。

理由很简单,他和伯父合力在广东梅州老家盖起两层新房。这是这个大家庭近年来最重要的大事。为此,家庭成员都得回去,在新房里过个团圆年。

房子,无论在过去还是现在,都是农村家庭的财富象征。对于在外生活数十年的父亲而言,老家建房不是必须的,却是心中梦想。如今梦圆,又恰逢春节,值得好好操办庆祝一番。

不同分量的乡愁

距离除夕还有6天,爸妈便带着弟弟妹妹赶回老家,准备过节事宜。没能赶上行程的我,被单独安排和姑姑一块回去。

老家新建的两层小楼,我早已在家庭群里看过照片。它在爷爷所建的一层楼房之上又扩建了不少,形成小四合院的结构。楼顶加盖一层铁皮棚,彻底解决以往墙体暴晒开裂的问题。

为防止房屋水渠被枯枝落叶堵塞,造成墙体渗漏,院子里的龙眼树、杨桃树、葡萄藤都被一一砍去,覆上平整的水泥地面。儿时常用的摇水井被拆除,以加盖一个房间。一番操作下来,原本不怎么起眼的平房气势开阔起来,可记忆中的温馨小院也没了踪影。

房子是赶工完成的,还有许多不如意之处。院子里堆满了建筑垃圾,需要一斗一斗地运出去;水龙头打开,流出的是泛黄的泥水;新置的家具散发着甲醛味,有些刺鼻。

父亲对我们提出的困难不予置评,“老家建房哪有那么容易”,他又一次强调。

过去一年,爸妈每个月都需自驾回家,监督建房进度,和不同的包工头结算工钱,筹划下一步的工程。两天后,他们再开车赶回东莞,如此往复。

数十万的资金投入是必不可少的,更难的是,还得精准拿捏村里的人情世故。大到和邻里调换土地,确认宅基地边界;小到请泥瓦匠吃饭、递烟,都有讲究,可谓劳心劳力。

某天我拉开房间的窗帘,突然发现窗外有个“眼睛”在转动。那是邻居装的摄像头,能180度旋转。我看到它时,镜头正直勾勾地对着我们家。后来听长辈聊天,才得知这家邻居自我们建房起,便意见不断。长辈们解读,那是邻居眼红,总挑起事端。

梅州老家的新房。(南方周末记者 刘怡仙 / 摄)

梅州老家的新房。(南方周末记者 刘怡仙 / 摄)

尽管建房有千种困难,却有万般好处。在老家的几天里,父亲贴对联、洗禾坪(晾晒稻谷的空地)、置办家具,只在屋里上上下下,就得走上万步。他和伯父饶有兴致地搬出八十年代的老旧风扇,擦洗干净;早已不用的铝制火锅,也被拾掇出来,摆在显眼的地方。

这种喜悦在除夕当天达到顶峰。那天早晨6点多,父亲便叫醒全家人,要赶在第一拨到祠堂祭祖。正准备洗漱时,奶奶提醒走廊上落下的一只花色蝴蝶是爷爷的化身,大家注意不要踩到。“建了新房,他很欢喜”,奶奶说。

除夕祭祖流程简化不少,只需准备一副“三牲”,煮熟的公鸡、猪肉和鱼。我们在上香时,特意向祖先传达了建房喜讯。因为建了新房,长辈们又增补了一场家神的祭祀,“送”去不少纸钱。

只是,房子承载的乡愁分量有所不同。对父辈而言,他们在老家度过贫困的童年,熬过艰难的青年,如今在老家建房意味着出人头地,达成过去祖辈的期待。

每当有亲戚探访,这座房子过去的模样都被重新忆起。“这里原来是水井位置”“以前有杨桃树,长到墙外去”,他们的谈话溯及此前五十年的家庭记忆。

我的童年在村里度过,那些无忧无虑的时光都与这片土地有关。回乡于我而言是亲切的,我喜欢四处走走,看看哪些地方变了,哪些地方没变。可是,要投入熟人社交,还是颇有挑战。

对于在城市长大的弟弟、妹妹而言,老家不过是度假的地方,情感浓度远未酿出“乡愁”的味道。

城市生活显然对他们更具吸引力。大年初一,大伯提议一家人到合水水库看看。那是以前小学组织春秋游的首选地,给父辈们留下了许多美好的回忆。可年轻一辈无人响应,一溜烟的都去县城看电影、喝奶茶。

新房很漂亮,但无法提供年轻人所需的生活。我们只在年节时期回来,待上三五天便得离开。大多数时候,屋内空空荡荡的,没有人住。

更寂静的村庄

房子建至两层楼以后,便成了村里的高地,能看到以往看不到的景象。村里好看的房子真多,两层的、三层的都有,外墙都贴了瓷砖,在太阳底下很是闪亮。

唯有村里的围龙屋,早已没了记忆中的气势,困在一堆水泥房中间,显得凋敝破败。

在我们村子,几乎每个姓氏都有自己的围龙屋,也叫“老屋”。它们一般由半月形的围屋和半月形的池塘构成,中间是宗族祠堂。它是典型的客家民居,讲求风水和礼制,是一个家族的重要象征。

大年初四傍晚,我特地到围龙屋里逛了一圈。两围层的屋子坍塌了大半,部分房子只剩半米高的土泥墙,被就地改为菜地,种上芋头等农作物。看起来,房子的主人无意修缮。

祠堂门口张贴着宗亲委员会公布的春节捐款明细,我仔细看了看,发现祠堂尚有修缮,但是花费不多。2023年最大的一笔支出是给祠堂请花灯(寓意财丁兴旺),花费1688元。印象中,往年捐款的名单要长很多,除了少量大额捐款,还有许多小额捐赠。

村里的围龙屋已坍塌大半。(南方周末记者 刘怡仙 / 摄)

村里的围龙屋已坍塌大半。(南方周末记者 刘怡仙 / 摄)

逛完祠堂后,我到干妈家坐了会儿。干妈年过六十,是刘屋为数不多的常住居民。她说,围龙屋坍塌有段时间了,最早是受几次洪水的冲击,土泥墙倒下,“没有人住,就没有人维护,没有生气”。

她颇为感慨。二十多年前,村子里还是很有生机的,家家户户都会耕作,田里要么是绿油油的,要么是金灿灿的,水渠有活水,禾坪上总有孩子追逐打闹。如今禾坪上的荒草已比人还高,几乎无人耕田。

干妈说,目前村里常住的人越来越少。到珠三角城市打工并定居的越来越多,村里剩下的五六十岁的老人,近年来也陆续搬到镇上住,只是偶尔回来看看。我忽然意识到,那些在太阳底下发亮的房子大都是空的,平常无人居住。

教育问题加快了村庄凋敝的速度。早在五年前,村上的小学便因招生人数不足关闭,“有一年不到25个学生”。村小关闭后,村里的小孩只好到三四公里外的镇上读书。起初,村里的老人坚持用电动车接送孙辈上学。五年过后,家里有条件的都到镇上买了房子,在镇上常住。

干妈替十岁的孙子感到可惜,他还住在村里,但是没有玩伴。唯一年龄相近的小男孩,更喜欢抱着手机刷视频,在家里待着。

春节过后,村里便会回归沉寂,“晚上8点,全部人都睡觉了,很安静”。干妈觉得这种寂静有时难以忍受,可城市的喧嚣更难适应,她曾到广州女儿家里住过一段时间,没两个月就回来了,“待不惯”。

可以想象的是,未来十年,村庄人烟更为稀少。到那个时候,崭新的、漂亮的房子还能承载我们的乡愁吗?抑或,从未在乡间生活的年轻人,不再有乡愁。

离开老家那天,我一直往车窗外看,想找那些有生机的房子——屋顶晾晒着衣服、被单,门口有几盆长势茂盛的植物,大门虚掩着,似乎主人很快就会回来做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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