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师傅在做糖画
听到他的笑声,突然感觉,做这种辛苦、少利、脆弱的营生,竟也可以是件甜蜜的事。
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
图、文 /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杨旻洁
编辑 / 陈雅峰 rwzkcyf@163.com
过年,是小孩可以名正言顺吃糖的时候。
路过糖画摊的小孩,没有几个不驻足的,都怔怔地望着琳琅的糖画成品。头顶的展示架,插满了糖做的凤凰、花篮、美猴王。糖画的笔触似书法或国画,多留白。多个糖画交错叠放在一起,聚成一团镂空的琥珀。
只高过摊位半个身子的小不点,也要奋力伸手拨一拨木转盘上的指箭,说“好想转一下哟”。父母总是容易心软,还不忘营造氛围:“看幺儿能转到龙不!”
转到龙,就是蒙受了上天的眷顾。这意味着,花同样的钱,可以得到用料最多、体形最大、工艺最复杂的糖画。当然,指箭停留在龙图样上的概率也最低。大多数时候,会转到桃子、蝴蝶、燕子之类的小糖画。
▲糖画摊的木转盘
转糖饼儿(买糖画),人们的兴奋劲儿没变,还像十多年前那样。他们还是喜欢围观师傅作画,喜欢在转盘指针快停下时起哄说“龙!龙!龙!”。糖龙的面积总是比人脸更大,幸运儿接过糖龙的第一刻很开心,吃到中途就会面露难色。
和小时候一样,我还是在棠湖公园逛到糖画摊。这是双流区建成的第一座公园,以环湖的海棠闻名。自1987年建成以来,公园经历了多次修缮、开发和治理。几十年间,餐饮商铺被招来,又被清退。棠湖的水,从清变浊,又从浊变清。
时光仿佛只在糖画摊的结界外奔跑。靠近焦香的甜味,现在的一切就能和过去的影像重合。或许,我们正和几百年前糖画摊边的食客,共享同一份欣喜。花钱去买,才会清醒地回到现实。转一次糖饼儿,十几年前只要两三元钱,现在涨到了10元。
▲棠湖公园一角
关于糖画的起源,唐、宋、明皆有不同版本的民间传说。有证可考的是,清代,糖画生意在四川较为盛行。宣统年间出版的《成都通览》记载,“元旦日街市停贸易,关门闭户,只有小本营生者,专售小儿女之钱,如甘蔗、橘子……糖饼……之类。”“糖饼”,是“糖画”的方言。书中“糖饼摊子”的插图,和现在的糖饼摊极为相似。师傅从脚边的小铁锅舀起热滚滚的糖液,以之为墨,又以铜勺作笔,在石板上画出各种形状的糖画。增加趣味的转盘、展示商品的桩子也一如今日。
1986年,成都市东城区(现锦江区)民间糖画艺术协会成立。协会把“糖饼儿”“糖粑粑儿”“糖灯影儿”的俗称,统一为“糖画”。2008年,成都糖画被列入国家级第二批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棠湖公园的糖画师傅们认为,非遗的名号让他们躲过了公园的去商业化浪潮。至今留在院内的四个糖画摊位,算是得到了某种特许和保护。
得到保护,有时意味着需要戴着镣铐跳舞。四位师傅的手艺和画法各有风格,开创的种类也不同。但是,他们被公园管理者要求统一摊位外观,从服饰到工具皆如此。在羽绒服外,他们都套着一件印有祥龙纹的深蓝唐装。摊位的小车,白底红字地印上了“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标语。糖画转盘的图样,也必须统一打印。
对于最后一点,徐师傅有些遗憾:“打印上去的,没有我画的好看。”徐师傅是公园内四位摊主之一,他的糖画转盘以前都是手绘图案。现在,手绘被打印纸替代了。不过,他默默捍卫着自己最后的艺术追求。在最讨厌的长刀图案上,他贴上了自己画的水墨桃子。
会画画、能写春联,徐师傅为自己感到骄傲。“都说高手在民间,但民间的都是底层出生,能在纸笔上作画的糖画师傅不多。”
徐师傅没上过美术院校,画技全靠自学。儿时,村里小学的美术课不能满足他,他就到书店或旧书摊翻找各种画作自己临摹,最喜欢的是国画。徐师傅认为,卖画无法养活自己,没有文凭证明的画,更是如此。两天精雕细琢的画,最多只能卖40元。他放弃以画画为事业,蹬过三轮车,当过建筑工人,做过赶场人。
因为作画的功底,在四个摊位中,徐师傅的糖画看起来更形象,更游刃有余。路过的游人也说,“这家画得更好。”
听到夸赞,徐师傅更乐意分享自己的经验。例如,熬糖的火候很重要,熬过就会发苦。麦芽糖熬出来色泽更浅,比白糖、冰糖更适合做原料。至于画糖画嘛,有时是要看天赋的。有人画了几十年,还是“鬼画桃符”。他也会戏谑地感叹,画得好,可能和卖得好没什么关系。“他们(游人)买画,不会管谁画得好吧。路过哪里,哪家方便,就会到哪里去买。我们都是统一的定价。所以说,还是口岸(商铺位置)最重要。”
37年前,徐师傅的父亲开始在棠湖公园摆摊卖糖画。现在,父亲七十多岁了,接力棒逐渐交到儿子手上。徐家是农民出身,祖辈未接触过糖画。父亲的手艺,学自同一生产队一位会做糖画的老人。“解放前,老人就很懂,也不晓得他从哪里学来的。”从记事起,徐师傅就在家里观摩老人教父亲做糖画,“都不用刻意学,就已经看会了。”
生产队里,有十几人都是老人的糖画学徒,学成摆摊的却只有两个。“卖这个,不怎么挣钱。”父亲在农闲时才去摆摊卖糖画,一九八几年只卖几毛一支。凭着兴趣,父亲还带着小推车,把糖画摊带到了广州、上海。
▲手拿糖龙和糖凤凰的游客
到十几年前徐师傅开始摆摊时,难度已经增加许多。糖画摊不能再摆到校园门口、小区或街道。现在,由于城市管制,棠湖公园成了附近的糖画师傅们唯一能合法经营的场所。小孩是糖画消费的主力军,他们一般只在周末、假期才出来游玩。即使是这个时段的人流,也被近十几年新建的其他公园分走。除此之外,还有更多现代零食参与竞争。
徐师傅有自己的应对之道。赚得少,就开拓其他收入来源,比如帮人写春联、接民俗协会的商业活动等。平时小孩来得少,他就等到周末、假期再出动。他相信,买糖画的人,看重的不是吃,而是得到糖画的玩乐过程。
糖画摊杂糅着两种速度。生存的压力,是紧锣密鼓的快速。徐师傅必须抓住过年的黄金时期,每天像机器一样,时刻不停地重复着舀糖、画画、粘签的程序,尽可能多地卖出糖画。生趣的呼吸,是轻盈闲适的慢速。徐师傅偶尔抬起头,揶揄着吃糖的小孩,和客人半开玩笑地讨价还价,有时还会收到新春祝福。简单的糖画交易,在语言的交流中变得绵长。
一些客人转到桃子、公鸡之类的小糖画,会恳求换成大龙。徐师傅有时也是会开后门的。他用余光环顾四周,像父亲哄小孩一样对客人说:“好嘛好嘛,现在人少可以。人多了,大家都这样就要不得了。” 他享受摆摊的一大原因是:“快乐是会传染的,看到他们开心,我也好开心。”
听到他的笑声,我突然感觉,做这种辛苦、少利、脆弱的营生,竟也可以是件甜蜜的事。
徐师傅的上一份工作,是批发小商品拿到集市上卖。后来不干了,是因为他卖的小商品已经被时代淘汰了。“现在没有人再用手表、磁带、录音机了。”我问他,“那会担心之后没人买糖画吗?”徐师傅停顿了一会儿,感叹道,“这个东西,也许再过一千年也不会过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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