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就是不系之舟，既然寄身江海，怎能不遇风暴？倘遭风暴，没有一劳永逸的解决之道。

钱佳楠

责任编辑 | 邢人俨

暴雪中的美国密歇根州。视觉中国|图

最近暴风雪袭击全美，不时收到加州以外的朋友发来的雪景图：轿车被掩埋，天地一色，甚至远处的房子也在厚厚的积雪中几近消失。记得八年前刚来美国，爱荷华的冬天让我这个南方人一则以喜，一则以惧，一位得州来的朋友安慰道：“但凡风暴，终会过去。”

放在当时的语境，这句话简直就像直男劝女友喝热水一样无力。一晃八年过去了，又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暴风雪，又是一个群魔乱舞的大选年，踏进中年门槛的自己愈发感到人生苦短，经不住精神内耗，应当听进朋友这句朴素的安慰：“但凡风暴，终会过去。”

在好莱坞电影里，相信真理还是谎言，往往决定了影片主人公的命运走势。借影响甚广的编剧指导书《创造人物命运曲线》（Creating Character Arcs）里的说法，电影人物不外乎三种命运轨迹：正向改变，静止不变，负向改变。通俗点说，就是变好、变惨和不变。

变好的人物往往一开始相信谎言，而后发现了真理，最后付出努力破除谎言，并接受真理。《辛德勒的名单》中的主角起初也是唯利是图的商人，为了发战争财才来到德占区，是目睹大屠杀的残酷后才逐渐转变为拯救犹太人的英雄。不变的人物则从一开始就笃信真理，把途中所有的挫折都视作考验，最终继续笃信同一个真理。《阿甘正传》里的主人公从始至终没有改变，他随遇而安的人生态度反而感染了很多身边看似更聪明的人。变惨的人就各有各的不幸了，可能是看到真理却拒不接受，执著于相信谎言；也可能是一开始相信谎言，但历经万难破除谎言之后，却发现“真理”更残忍；还有可能最初相信真理，却逐渐被谎言腐蚀。其实早在莎翁时期就有这些悲剧英雄雏形了，可以说上述的“变惨”模型某种程度上简化自哈姆雷特、李尔王和麦克白。

倘若把人生视作一部自己在充当主角的电影，中年危机大概可以解释为命运最后一次“变轨”的可能。或许我可以不再执著于谎言，皈依真理，从此走向人生巅峰？或许我如今感到的彷徨和蹉跎又是一次对真理的考验？我必须咬咬牙，挺下去？再或者，即便我意识到之前笃信的是谎言，但我不该变道，因为我所以为的“真理”可能是更可怕的“谎言”？

然而，身陷迷雾般的现实中的我们往往分不清何为真理，何为谎言——好比说，青年时的我们或许相信“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到了中年却在目睹“吃得苦中苦，早日见阎王”。我们也无从知晓，如果按照自己目前的人生态度行进，未来的命运轨迹将缓步上升还是断崖式下坠。

就算换到电影里，所谓的谎言和真理也只是相对于主人公而言，无关乎道德伦理或世俗价值。科恩兄弟的电影《老无所依》（No Country for Old Men）中的冷血杀手不曾改变，他可以用抛硬币来决定是否取人性命，最终也没有落入法网，他所笃信的反人类“真理”反而动摇了其他人对人性中最后一丝良善的信念。仍然是科恩兄弟的电影经典，《冰血暴》（Fargo）中的女警官玛奇看似一直是神勇干探，挺着大肚子也不妨碍她擒拿变态杀手，但很难说她的人生信念没有发生改变。电影中有这样一幕引起亚裔文化学者诟病的场景：玛奇接到中学同学柳田的电话，答应和后者在餐厅共进午餐。柳田是全剧唯一的亚裔角色，他给人的感觉怪怪的，连怀胎十月的玛奇也要勾引，而且引诱的手段非常别扭，毫无男性魅力不说，之后还被证明撒谎博同情。然而，这一幕却对影片至关重要。正是在发现柳田撒谎后，玛奇才意识到之前的关键证人也可能在撒谎，终于取得破案关键。但更可怕也更残酷的是，玛奇意识到先前自己对自己撒的“谎言”。

玛奇的丈夫看起来非常平庸，婚姻似乎也已经到无话可说的境地。接到柳田电话后，怀孕的玛奇显然也在期待什么，她赴约前认真地打扮自己。这段尴尬的经历让玛奇发现，自己并不是所谓的善男信女，和这座中西部小镇的大多数人一样，他们只是按照当地的习俗做一个看起来礼貌、忠诚、淳朴的“中西部好人”（midwestern nice），实际上也在心里暗暗期盼“使坏”的机会。

影片终结于正义战胜邪恶。乍看之下，玛奇似乎破除了“谎言”（“中西部好人”），皈依了“真理”，并为此得到嘉奖。然而，属于玛奇的难题此刻才开始，接受了这个更残酷的新“真理”后，她要怎样和亦非善类的自己相处？

真正引起我们反思的电影往往让人物同时脚踩多条看似矛盾的命运轨迹，这才能引起处在人生不同阶段的我们，对同一个人物产生迥然不同的理解。

不过话说回来，比起乱七八糟的人生，电影毕竟太利落，太简单了。我们可以从特定的结局去判断人物的谎言和真理，在同是普通人的主人公身上感受到渴望已久的救赎或教训，甚至恍然以为自己也能掌握人生就此一帆风顺的密钥——这或许也是为什么电影常被称为普通人的“白日梦”吧。

如今的年纪，我已经知晓，至少对普通人而言，人生就是不系之舟，既然寄身江海，怎能不遇风暴？倘遭风暴，没有一劳永逸的解决之道，反倒是多年前朋友的话最能稳住受惊的心灵：但凡风暴，终会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