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矿工,拍出北漂打工人的回乡记

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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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员梁戟从小在山西长大,对于他饰演的主人公梁哲,一个大龄北漂男青年一路上遭遇的审视,他有现实的体会。(受访者供图/ 图)

▲演员梁戟从小在山西长大,对于他饰演的主人公梁哲,一个大龄北漂男青年一路上遭遇的审视,他有现实的体会。(受访者供图/ 图)

在煤矿,一年多的汗水与时间,换成手头五万多人民币的储蓄,他得以逃离牢笼,将它们置换成银幕上的一百多分钟。

找不到钱就向朋友借,他甚至借了网贷。剧组班底很快搭建。出镜的人里,只有两个专业演员,其余都是菅浩栋的姥爷、表姐和姨等。拍摄地点在零下二十多度的室外,一些剧组人员受不了严寒艰苦的环境,不少志愿者、录音师、跟焦员中途走掉。

文|南方周末记者 潘轩

责任编辑|李慕琰

故事从一辆回乡的大巴车开始。

煤城山西,拉煤车呼啸而过,在国道扬起烟尘。一位年轻人拖着行李箱入画,缺了一角的行李箱拖动起来时有嵌顿。上了巴士,年轻人脸色沉闷。年尾,人们踏上归家的旅途,车厢里被本地方言塞满,言语间充满对出门务工者的探询,譬如工作、收入与婚姻。年轻人一五一十交底:在北京混,三十多岁,没结婚也没恋爱对象。流言蜚语在车厢内压低声音流传。

2024年1月中旬上映的电影《夜幕将至》,复制着每一位外出打工者的归乡足迹:从一线大城市,换乘各式交通工具、直走到中国大地最末梢单元——那些空荡荡的村庄。导演菅浩栋在山西忻州的一个村子里长大,北漂九年,饱尝影视从业者的贫穷与困顿,三十多岁,离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很远。

2019年,爷爷离世,菅浩栋回到山西老家。老人生前对他的现状抱有遗憾,“没看到(孙子)成家”。在爷爷的葬礼上,他得知,在燕郊城中村里租的那间自建公寓遭遇清退,满屋家私都被扔了出来。这一现实经历构成了电影的开头:一位北漂青年梁哲因此踏上了失意的回家路。

一年前,《夜幕将至》在平遥国际电影展亮相,斩获了“费穆荣誉最佳影片”“迷影选择荣誉”“桐叶荣誉”三项荣誉。其中一篇授奖词写道:“《夜幕将至》以公路片的叙事方式,讲述了一个当代青年在还乡的一天路途上发生的故事,呈现出一个典型的北漂务工人员身处的具体困境。该片叙事简洁凝练,无废章、有闲笔,情绪收放有度,每个段落构思精巧。”

站上领奖台的青年导演言辞朴素,坦承拍片的艰难:因为筹不到款拍摄,一度借了网贷。平遥影展的最佳影片奖金100万,其中一半归导演。“奖金正好能够把我欠下的钱填平。”菅浩栋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你把它当作一个公路片也可以,你把它当作一个回乡故事也可以,你把它当作现在青年导演很擅长的‘写自己的生活’也可以……我在里面非常真切地看到了我们某一种共同的情绪的映照——我们的迷惘、我们的挫败、我们的不甘和小小的躁动……”在北京大学举行的首映式上,学者戴锦华评价,“我们可以把这部电影当作这样一面镜子。”

电影《夜幕将至》讲述了一位外出打工者的归乡旅途。(受访者供图 / 图)

电影《夜幕将至》讲述了一位外出打工者的归乡旅途。(受访者供图 / 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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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矿工决定拍电影

如果没有一次旁逸斜出的起念,菅浩栋如今的人生也许会和大多数同学朋友类似:拉煤车、去一线下井,或者干脆去打扫澡堂。在煤城,人的命运早与煤矿密切绑定。

在城市末梢的村庄,土地之下埋藏煤矿,黑色的煤炭兑换成人们的生计。菅浩栋说,一些小型的村庄挖到地面开裂,煤炭挖空后,村庄行将坍塌,村民们得到一笔钱去县城安家,自此移民。

菅浩栋并非影视专业出身。17岁时,从雁北煤校毕业的他拒绝父亲的就业建议,不愿去矿上做工,转而报考大同大学的采矿专科班。在学校里,他“不安分”地拍起电影。

为了积攒拍电影的启动资金,毕业后,菅浩栋在本省煤矿谋职,顺理成章地成为矿工。体力劳动者,流出的汗水换成直接的收入,“下一个井挣一个钱”。每刷卡下一次矿井,便能得到50元的基础下坑费。矿上帮缴五险一金,算国企,每月收入能有六千元。

他形容在地下世界穿行时的黑暗,和普通人坐车穿隧道无异。矿工们头上戴着头灯,只照亮眼前的一小片区域。矿井的巷道并不狭窄,三米挑高,无需躬身走过。但喧嚣充溢周身,割煤机举着“巨大的齿轮”朝前挺进。机器的轰鸣磨损了大多数人的听力,很多在矿上干了一辈子的人,带着煤肺病、衰弱的听力和眼疾返回家乡。

在嘈杂里,菅浩栋无暇顾及其他,只在巷道里走路时想一想地平线以上的事,比如自己筹划拍摄的独立电影《光盲》,剧本和人物的走向。那部电影的主角是一个名为菅广福的老人,年轻时在外地当盲人按摩师,年老返回村庄,发现房子已成危房。

这部电影是农村纪实题材,通过农村盲人的眼睛看农村的变化,菅浩栋说,同类题材,此前他知道的,只有娄烨的《推拿》。

他对现实议题保持关切,将同属山西籍的导演贾樟柯奉为前辈与偶像。他认可贾樟柯所说,“拍电影是接近自由的方式”,觉得无非是要把现实中不能说的抱怨,在电影里传达出来。

每次从矿里出来,煤渣顽固地盘踞在矿工们的脸颊和指缝里,有对象的青年工人借来女朋友的卸妆油,菅浩栋则每次用硬质毛巾狠狠搓去。眼皮里的煤渣最难清理,久而久之像长出了黑眼圈。老矿工们说着菅浩栋听不懂的各地方言,彼此间难以交流;同龄人忙着上网、抽烟、恋爱,菅浩栋目标明确,“只知道自己来这儿就是赚钱,然后离开去拍电影”。

在煤矿,一年多的汗水与时间,换成手头五万多人民币的储蓄,他得以逃离牢笼,将它们置换成银幕上的一百多分钟。离开煤矿一个月后,每天吐出的痰里还掺杂黑色物质。他说,拍电影是件体力活,如果当矿工是举起150公斤的杠铃,那做导演就是举100公斤。

2019年,爷爷离世,菅浩栋回到山西老家。他将这段现实经历改编为电影里的情节。(受访者供图 / 图)

2019年,爷爷离世,菅浩栋回到山西老家。他将这段现实经历改编为电影里的情节。(受访者供图 / 图)

拍摄第一部独立电影《光盲》时,团队并不专业,很多人还是在校学生,第一次参与电影拍摄。片场常有意外,比如拍了半天,录音员没录上声音,团队的工夫白费。演员也都是素人,来自亲戚或乡邻。父亲尽管对他做导演存有异议,但仍然帮忙联系。县里的领导穿越百里远的山路前来探望,被他晾在一旁。

《光盲》成片顺利,原本计划拍20天,只花了一半的时间。2015年,在接受媒体采访时,菅浩栋说,自己一口气为《光盲》报了9个国内外的电影节,正在为可能参加国际影展做准备、办理护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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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生命凝固了,无法往前走”

2014年,菅浩栋曾经算过一次命,盲人算命师傅说,过了28岁,他的人生将会顺风顺水。

拍完独立电影《光盲》,他跑到北京做后期,自此成为北漂影视打工人。之后的五六年,他没能拍过任何一部电影,“写了好几个剧本在找投资,也没有找到”。居住地不断往城市外延搬迁:先住在朝阳的自建公寓,后来去了通州,最后安身在燕郊的城中村公寓里。那里租金低廉,一个月只需400元,因此聚居了不少打工者、做买卖的人。

刚到北京时,菅浩栋遇上网络大电影的繁荣,他在剧组给人做录音师,挑着杆看别人怎么拍。对工作谈不上喜欢,“为了糊口”。2018年,遇上影视行业整顿,2019年一整年,他只接到一个活,帮一部文艺电影拍摄剧组幕后花絮,拍两三个月,每月收入5000元。剩下的九个月空置,他把时间扔在剧本写作里。北漂以来,他的经济状况始终紧张,“只够吃饭交房租”。

算命师傅的预言没能兑换成现实。

《夜幕将至》剧照。(受访者供图 / 图)

《夜幕将至》剧照。(受访者供图 / 图)

三十多岁的关口,他对外界坦承人生陷入困境。他说,摆在面前的无非两条路。“一条让你继续回煤矿下井,一天上班下班加起来12个小时,没日没夜见不到太阳,冒着生命危险,像行尸走肉一样在那里清煤铲煤;一个是让你拍电影,做自己喜欢的事。一个在地底500米,一个在水平线,你愿意选择哪个?”菅浩栋说,从事电影行当,始终能给他一个心理上的依靠。

穷困是很多影视从业者的遭际,这同时也为他带来安慰。“大家都是这样,”他说,“搞影视行业都是这样。”

2020年,疫情暴发,低气压蔓延至影视领域。那年前半年,他被封锁在老家村子,陆续写了三个剧本,带着它们去电影节找创投,折戟而归。年底,“必须要拍这个片子”的想法变得强烈,他说,“对于一个导演来说,证明自己的方式就是拍电影。”

找不到钱就向朋友借,他甚至借了网贷。剧组班底很快搭建。出镜的人里,只有两个专业演员,其余都是菅浩栋的姥爷、表姐和姨等,因为之前多在菅浩栋的片子里出现,已经能熟练地面对镜头。幕后工作者通过组讯招募,除了各组别领头人相对专业,其余人都是没什么行业经验的年轻人。公路片,拍摄地点在零下二十多度的室外。一些剧组人员受不了严寒艰苦的环境,不少志愿者、录音师、跟焦员中途走掉。

剧组的交通工具是六七辆车,没有专职的司机,“谁会开谁开”。有的车牌撞没了,有的卡进了排水沟里,有一次,剧组的箱车和当地的车发生了剐蹭,“当地的人又要找我们,觉得我们是一个大剧组,找我们要钱,发生了很多事。”菅浩栋回忆。

演员梁戟从小在山西长大,对煤城景观留有深刻印象:他童年时跟随父母,多数时间在矿上度过,每天放学,扒住拉煤车的一节后斗回家。对于他饰演的主人公梁哲,一个大龄北漂男青年一路上遭遇的审视,他有现实的体会。“我经常跟我父母讲,我的未来不想被婚姻、房子、车子这些东西捆绑,这些不是生命最重要的东西。”梁戟说。

拍摄《夜幕将至》时,他忘不掉的一个场面是被冻上的黄河,冰面并不平坦,连浪也被冻出形状。“其实黄河是一条生命之河,本来奔涌往前,但此时此刻,这样的一个冬天,它被冻住了,就像梁哲此时此刻的生活,被冰封,进入寒冬。好像一个生命凝固了,无法往前走。”梁戟对南方周末记者解读。

电影中,梁哲在辗转了大巴、中巴、拉煤车、私家车后,离家乡只剩一步之遥,父亲穿着丧服,骑摩托车载他回家。拍摄时,现场刮起一阵风,灰色的枯草滚成一团。梁戟视之为“天意”,他坐在菅浩栋父亲的摩托车后,拍了很长的一条镜头。梁戟觉得,影片实际是“顺着所有的交通工具,一点一点地往梁哲心里最深处的地方走去”。随着交通工具变化,《夜幕将至》不断深入生命最早的腹地,直面爷爷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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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刘婷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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