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依无靠又自由自在的感觉”|我们这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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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明的云

我与几位常联系的老同学,几乎不在同一城市,甚至不在同一时区、同一大洲,我们成为原子化社会里流动的一个个小点。

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

文/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张宇欣 发自昆明

图/贝贝

编辑 / 杨静茹 rwzkyjr@163.com

2月初,我回到老家昆明。如果没有高原的阳光,十几度都算冷天。而太阳“烤”着的时候,整个人便会热烘烘起来。

在澳洲的高中好友贝贝给我发来微信:“自从去北京上大学,就从来没有在昆明过过完整的一年,每次回来都只能感受到一个季节的切片,就觉得,如果能待满一年那就太幸运了。”在家乡待一年,2023年,30岁的她竟真的做到了。我羡慕且佩服。

因上学、工作,和大多数同学一样,我、贝贝都很少有机会回家乡。每每被问起老家在哪,我们说,“云南。”“哇,云南好地方,”对方一般回。“对对,”我们附和。对方很可能又会问,“云南哪里?”我们又说,“昆明。”“昆明啊,好地方,四季如春!”对方一般这么接。“是的是的,”我们再次附和,“只是现在很少享受到。”寒暄结束。

上个春节,我带着未完成的工作提前回老家(和此时一样),见到了贝贝,她辞了在墨尔本的工作,一份非盈利机构的社工。

2022年的冬天,在长达三年的新冠疫情防疫政策转向之前,三年没能回国的贝贝决定裸辞,回家。见过了新冠病毒对人们身体的影响后,她希望在政策调整期、家人被感染时,至少自己能陪伴在旁。

“我们类似移民的身份,本来就缺乏家人支持的关系网络,再加上隔离,物理和心理上都处于极度孤立的状态,我好像活到现在第一次感觉到很深的孤独。在那样一个无常的状态下,就会渴望一些稍微确定的东西。在我的脑海里,(确定的)就是家乡,风景也好、人也好。”在回不了家的日子里,她错过了太多:最好朋友的婚礼;家里的一只狗狗离世。

压倒性的情绪在一次和奶奶打视频时溢出来,“我像在对着手机进行一些没有情感投入的交流,一句话都讲不出来了。这个状态有一点荒谬。我的工作是帮助有困境的家庭或个人处理事情,但我家人遇到同样困境的时候,我又没有办法去他们身边,我觉得这个顺序不太对。”

新冠疫情期间,作为社工,贝贝的工作量和工作难度加大,尽管她想尽办法给自己充电,“让自己继续保持正常的状态”,但是,“客户也很难,到了后期我觉得我被耗尽了。”她提前三个月知会工作的机构,然后辞职回国,在隔离大巴上度过了自己30岁的生日。

贝贝结束隔离的那一天,当地不再查红码,国家疫情防控政策大转向。贝贝成为全家第一个被感染的人;还好,她说,家人感染时,她好得差不多了。奶奶遇到紧急状况,叫救护车,前面排了九十多人。折腾许久,奶奶终于吸上氧气。过了两三周,奶奶精神好转。在焦心的同时,贝贝庆幸自己做了正确的决定。

▲贝贝新冠康复之后第一次出门,去喂了海鸥

到去年春节前,贝贝家人的病情已经稳定下来,我们一起在昆明的小馆子吃家乡菜,点了酸木瓜炒鸡、野花冰稀饭、板蓝根汤、水蕨菜等等(我的备忘录里竟还存有当时的菜单)。贝贝说起,她刚刚和几位好友完成爬山的短途旅行,“就是我在澳洲梦寐以求想要看到的连绵的山脉,那种光影参差,跟四川、贵州、福建的山都不一样。”

墨尔本是海滨城市,海边散步、海里游泳、海钓都是容易事,然而贝贝还是更喜欢山。“在云南,被山包裹着,自我消失了,融入了自然,我会觉得很安全、很自在;初到澳洲的时候,去海边,觉得人是被暴露在了自然里。”

春节过完,包括我在内的老同学匆匆回到各自的工作地,只有贝贝留在昆明。她说,“像我妈妈的发小,到现在她周末一起去玩的还是那四五个,同样一群人,一直都在昆明,甚至就在很近的几个区。但你看我们,大家都分散了。”

是这样的。我与几位常联系的老同学,几乎不在同一城市,甚至不在同一时区、同一大洲,我们成为原子化社会里流动的一个个小点。

2023年3月,贝贝来了一趟北京。我在工作之余与她去法国文化中心看过几次长片短片——看电影是我能长期保持稳定内核的方式。另一次,我们相约到月坛公园看花——贝贝到得早,我进公园时,看见她跷着二郎腿,正悠悠闲闲地坐在花坛边上看一本书。

我后来几次问贝贝,你在昆明都干什么呢?她罗列了一遍:

陪爸妈去了一趟普洱,爬山,看少数民族的寨子;

和退休的妈妈一起去了一趟景德镇,上陶瓷兴趣班;

和最好的朋友一起从早7点到晚7点环滇池骑行,过去的风景没有彻底消失,新晋的景点又很有新意,没有被工业流水线冲击的小餐馆做着原汁原味的农家菜,不是大城市连锁餐厅的味道;

借了一辆山地车,晚饭后天凉下来,随便找条路骑一两个小时,直行绿灯亮了就直行,左转灯亮了就向左。

▲贝贝和朋友一起环滇池骑行

“脑子里面关于故乡最珍视最喜欢的那一部分,好像被真的按摩到了。我觉得像是确认了一部分很重要的自我。”贝贝说。

贝贝还跟我解释,她回家这一年主要不是休息,是当“家庭社工”。“我是以更成熟的状态回家的。以前的我对于家庭中不合理的问题更多是消极反抗,这一次回去可以用更坚定的态度去直面这些问题,以更平等的身份参与到家庭事务当中。那句话不是说,个人的即政治的?”

在与我有3小时时差的墨尔本,贝贝隔着屏幕如是向我总结她过去这一年。两个多月前她回到澳洲,重新找工作。

和贝贝相比,我的这一年委实平平无奇:走钢丝似的勉强完成了工作量,去了几个电影节展,攒下了一百多张电影票根,仅此而已。而贝贝真正体验了一次gap year。

“我之前可能是一个还挺容易焦虑的人,就希望用这样一次机会去挑战。”贝贝说。

容易焦虑的是什么?我问。

“我想一下……不允许自己放松,不允许自己停下来,稍微跟别人的节奏不一样了,就好像没有在认真生活,或者说,以为生活似乎有唯一的答案。”

平日里我和贝贝时不时会在微信上交流。有时我发消息过去,游完泳再看手机,她也刚游完泳,传来一张露天泳池的照片,夕阳透过云朵照在水面上。

同为异乡人,我觉得贝贝适应得比我要好很多。虽然她目前是这样的处境——“又开始找工作,又是一个人,身边的朋友都买房了,我还是一个居无定所的人。”

有一天晚上她在海边看到了漂亮的鱼,给我发来视频。“但我现在逐渐开始享受这种不完全属于任何一个地方、也不完全属于某一种文化的游离的状态,没有被任何一种身份定义或者束缚,无依无靠又自由自在的感觉。”贝贝说。

有时她会给我发来她拍的照片、视频,环滇池、环草海的;和朋友滑滑板的;还有一次她去大坝散步(我们一般笼统称呼滇池附近一带为“大坝”),很多人唱歌,有中年人,也有年轻人,热闹得像演唱会。她推荐我没事也可以去。“有本书叫《逃避统治的艺术》,我就觉得我们云南人逃避得特别好。”贝贝说。我深以为然。

▲“野象通过”的路牌,贝贝说,“好云南,超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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