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欧洲农民抗议活动不只与欧洲农业政策相关，更多是俄乌冲突地缘政治背景下，欧洲通货通胀、经济衰退和能源危机等多重经济危机促成。冲突爆发以来，欧盟实施的相关制裁和支援政策让民众感到悲观，欧洲经济受到一定“反噬”。

随着越来越多的右翼势力进入欧盟，欧洲是继续维持现有政治立场，抑或是加剧往右转呢？也就是说，欧洲传统的、主流的政治理念可能面临较大冲击。

南方周末记者 毛淑杰

责任编辑 | 姚忆江

2024年的首场欧盟峰会，在一片抗议声中举行。

当地时间2月1日，比利时农民联合来自欧盟的其他同行在会场外示威。据比利时警方披露，当日约有1300辆拖拉机到达布鲁塞尔，造成多处交通拥堵。一些农民向警察投掷鸡蛋、啤酒和鞭炮，指责欧盟及成员国的农业政策损害农民利益。

俄乌冲突以来，欧盟对乌克兰农产品暂停征收关税，对成员国农产品形成明显的价格优势。此外，欧洲气候危机背景下推出的一揽子“绿色农业新政”，进一步挤压了成员国的农业利润空间。

“此次欧洲农民抗议活动不只与欧洲农业政策相关，更多是地缘政治变局大背景下，欧洲通货通胀、经济衰退和能源危机等多重经济危机共同促成的。”中国国际问题研究院欧洲研究所副所长、研究员金玲向南方周末记者分析，欧洲绿色新政实施以来，欧洲社会尤其是西欧国家面临转型压力，并且向各个行业传导。再加上当前欧洲多国经济通胀，一方面削弱了农民的购买力，同时也让政府捉襟见肘，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其进一步补贴农民的能力，这些都作为转型成本施加在了农民身上。

当地时间2024年2月1日，比利时布鲁塞尔，欧洲领导人在布鲁塞尔举行欧盟峰会，人们聚集在欧洲议会外，举行抗议活动。

拖拉机“围城”

当地时间2月1日，欧盟特别峰会在比利时首都布鲁塞尔举行。同一日，欧洲理事会主席夏尔·米歇尔在社交媒体上表示，欧盟27个成员国同意，向乌克兰提供500亿欧元的资金援助，“它将为乌克兰带来稳定、长期和可预测的资金保障。”

这次是欧盟再一次讨论援乌计划问题。2023年底，匈牙利否决了欧盟对乌克兰的500亿欧元援助计划，该国主张欧盟不应向乌克兰提供更多资金，而应结束俄乌冲突。

援助通过的消息，引发了国际关注。

乌克兰总统泽连斯基2月1日在社交媒体回应称，欧盟的持续援助将有助于加强乌克兰经济和财政长期稳定，其重要程度不亚于军事援助和对俄制裁。

而《俄罗斯报》同日刊文质疑，欧盟领导人该怎样向愤怒的农民解释，为何要给乌克兰500亿欧元。文章称，位于布鲁塞尔欧洲议会大楼的人“更加心系基辅政权的命运，而非生活在老欧洲的农民、医生和教师”。话语间，暗讽数月来欧洲发生的诸多骚乱活动。

就在峰会举行期间，会场外不断响起示威者的愤怒呼声。有的农民在欧洲议会大楼附近区域点燃爆竹、干草捆。警方使用水枪和催泪瓦斯驱赶抗议人群。

一位参与抗议的农民瓦西利斯·卡诺兹(Vassilis Kanods)表示：“我们希望(通过我们的抗议)震撼他们，我们希望他们感到害怕并改变他们颁布的法律。”

其实，过去的几个月，类似“包围”布鲁塞尔这样的行动多次上演。一场“拖拉机抗议”浪潮在东西欧国家土地上蔓延。

在德国，农民抗议示威从2023年12月就已出现，他们要求政府放弃削减农业补贴，扶植本国农业。2024年1月15日，约8500名德国农民驾驶六千余辆拖拉机占领首都柏林地标性建筑勃兰登堡门。

在法国，1月31日，至少91人因在巴黎南部的朗吉斯市场附近阻碍交通和破坏财物而被拘留，200至300辆拖拉机被警方拦截。据悉，朗吉斯市场是法国重要的农产品供应中心，被称为“巴黎的肚子”。

在希腊，数百名农民2月1日聚集在该国第二大城市塞萨洛尼基，在一年一度的农业博览会上示威。当地媒体报道称，他们主要来自2023年遭受洪水破坏的重点农业区色萨利，他们诉求之一是希望增加补贴。

在意大利，多场农民抗议活动在2月3日这天集中爆发，包括南部城市卡塞塔、中部城市奥尔特市、北部城市米兰等。意大利总理梅洛尼同一日表示，将进一步提高安排给农业经营者的资金，但示威者依旧要求与政府进行谈判。

据不完全统计，截至目前农民抗议活动已蔓延至欧盟十多个国家。他们大都有相似的行动和诉求——驾驶拖拉机等农用机械进入城市，堵塞公路和街道，封锁港口或机场。农民们通过标语、鸣笛喊话，表达他们在农业生产和经营上遇到的困境，以及对欧盟农业政策法规的不满。

当地时间2024年2月1日，比利时布鲁塞尔，在欧盟峰会期间，农民封锁了附近的道路。

“怒从何来”

是什么点燃了欧洲农民的怒火？

从各国示威活动的公开诉求中可见，农民们愤怒的原因因地而异，也存在一定共通点。比如，中东欧国家的农民多抱怨乌克兰农产品享受了欧盟关税的优惠，“低价入侵”，冲击了本土农产品价格。

2022年2月俄乌冲突爆发后，乌克兰农产品经黑海出口的通道受阻，转而由陆路经欧洲国家外运。

同年5月，欧盟宣布取消对乌克兰农产品的关税和配额，以加快乌克兰粮食从陆路出口。然而，受物流等问题影响，大量乌克兰农产品滞留在东欧国家，只能就近销售。

2023年5月23日欧盟防长会议举行之际，包括波兰、匈牙利等中东欧国家的农民聚集在会场外，要求欧盟抵制来自乌克兰的低价粮，并优先保障成员国利益。

“这摧毁了我们的生计。”一位匈牙利农民代表在受访时说，农民们的生产成本、能源价格和其他投入大幅增加，但农产品的价格则在不断下降，这让他们难以为继。

2023年中，波兰、匈牙利、斯洛伐克和保加利亚等国以“保护本国农民”为由，相继出台禁令，禁止从乌克兰进口农产品。后来在欧盟的斡旋下，以提供1亿欧元补贴为筹码，换取多国取消禁令。

但问题并未完全解决。

2024年刚过，罗马尼亚农民和卡车司机在该国多地组织抗议活动，要求罗马尼亚政府停止从乌克兰进口谷物。该国北部地区农民还用拖拉机封堵了罗-乌边境口岸，试图阻止运输车队入境。

和东欧国家农民诉求不同，包括德、法在内的西欧国家的农民群体，其怒火则对准了欧盟绿色新政。

据了解，欧盟绿色新政自2019年发起，共包含“七大行动”。其中，农业领域实施“农场到餐桌”的绿色农业战略，具体包括，通过立法大幅减少化学杀虫剂、化肥、抗生素使用；在运输、储存、包装和食物垃圾等环节采取行动，减少食品加工和零售部门对环境的影响等。

“此次欧洲农民抗议的成因，具体到某个国家各有不同。只是在特定区域中，某个因素的权重更大一些。”北京外国语大学欧盟与区域发展研究中心主任教授崔洪建向南方周末记者分析，在西欧国家，一方面原本的针对农业的支持补贴政策，因所在国家财政状况恶化而逐步减弱甚至取消，另一方面则是在欧洲能源转型、绿色农业政策等战略下，对传统农业中的燃油补贴、化肥使用、杀虫剂使用等加以限制，进一步推高了农业成本。

近年来，欧洲先后遇到了疫情、俄乌冲突等影响，经济环境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多数国家财政紧张，对特定群体的支持力度也在下降。

崔洪建认为，除了经济因素外，政治因素也对个别国家农民的获得感产生影响。

比如，在波兰法律公正党执政期间，其执政特点之一就是为特定群体提供大量补贴，进而维持支持率。当执政党更替后，相关补贴政策也随之取消。再如德国三党执政政局下，各党把持不同的部门，各有各的利益。强势政党更能为其把持部门争取到更多利益，而弱势政党所掌控部门利益则相应衰减。

“欧洲最大的危险”

在此次欧洲农民抗议活动中，常常出现右翼政党的身影。

在德国柏林，德国选择党鼓动农民“走上大街、激烈抗议”。一些示威的拖拉机上贴有德国选择党的海报，上面写着“我们的农民优先”和“德国需要新的选举”。

在社交媒体上，德国选择党的官方社交账号一直在转发抗议活动的图片，其中一篇声援示威者的帖子写道：“我们将与你们一路同行，以便最终制定减税、支持农业、符合公民利益的政策。”

在法国巴黎，法国国民联盟活跃于抗议示威现场，以精英与人民、城市与乡村的对立动员民众。就在2024 年1月20日，该组织主席乔丹·巴尔德拉还亲自看望了对政府不满的渔民，登上渔船发表讲话称，“将坚定不移地支持农民”。

右翼政党的活跃，引发观察人士担忧。

法新社评论称，“让欧洲各国传统政党和欧盟担忧的是，极右政党可能借着经济危机和民众的不满夺取权力。”而欧洲新闻电视台1月22日则担忧，根据最新民调结果预测，这些极右政党如果合并成一个集团，可能会在2024年6月欧洲议会选举后成为其中最大的派别。

2024年6月，五年一次的欧洲议会选举即将举行。据悉，欧洲议会是欧盟的立法机构，制定欧盟安全、司法、外贸等方面的法律法规。同时，它也是制定欧盟年度预算的立法机构，欧盟委员会的主席也须通过欧洲议会的表决才能上任。

崔洪建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农民抗议活动的此起彼伏，让右翼政党借机对欧盟农业政策施压，并把账算到欧盟头上。同时，即将到来的选举也会放大农民抗议活动的影响。各种政治势力，尤其是在野政党必然会加以利用、推波助澜，积累自己的政治资本，在选举中赢得更多席位。

“内外压力，选举释放。”中国人民大学欧盟研究中心主任王义桅以法国举例称，在即将到来的欧洲议会选举、法国国民议会选举等活动中，各方力量都想趁机实现自身利益。“为讨好选民，政府可能妥协或者采取政策松动。”他说。

荷兰国际关系研究所研究员科特维格受访时表示，欧洲民众对“旧政治”不满的背景下，欧盟各国越来越多的极右政党被拉到政治舞台中心，中间政党也开始随之向右转，“对于欧洲来说，这可能是最大的危险。”

崔洪建也担忧，随着越来越多的右翼势力进入欧盟，欧洲是继续维持现有政治立场、抑或是加剧往右转呢？也就是说，欧洲传统的、主流的政治理念可能面临较大冲击。

当地时间2024年2月5日，意大利罗马，农民们带着拖拉机聚集在罗马郊区的Nomentana街道上，抗议欧盟的农业政策。

“危机尚未完全解除”

面对农民日益高涨的抗议，欧盟各国领导人都希望安抚民众、结束混乱。

2024年1月31日，欧盟委员会提议，把对乌克兰进口商品（包括农产品）的免税期再延长一年，至2025年6月中旬。不过，其中将加入一系列“保护措施”，以维护欧洲农民的利益。

2月1日，法国政府提出了超过4亿欧元的各种措施，旨在解决法国农民对低收入、严格监管和来自国外的不公平竞争的不满。次日，法国农民逐步拆除了他们在巴黎和全国其他地方设置的路障。法国农业部长2月2日表示，农民在全国范围内封锁道路的最严重阶段已经结束。

但是，危机并未完全解除。

全国农民工会联合会是法国最大的农民工会。该组织主席阿诺·鲁索在受访时称，法国农民们将密切关注政府是否会在6月前履行承诺。他还警告：“如果今年夏天随着法国为巴黎奥运会做好准备，他们也做好了再次举行抗议活动的准备。”在西班牙，三大农业工会计划未来几周将在国内举行一系列示威活动，特别是2月13日在巴塞罗那。

受访学者认为，抗议活动并不会带来太久的社会失序、也不会比其他危机产生更严重的“分裂欧盟”的效应。

“理解欧盟要看到不同的维度。我们既要看到欧洲的混乱和分歧的一面，也要看到其协调统筹和行动效力的一面。”

金玲表示，欧洲社会有较强的韧性。此前也发生过规模更大、范围更广的抗议活动。但骚乱过后，各国政府一般都能出台相应政策，回应抗议者的诉求。在这次活动中，各国政府也可能采取类似行动，比如，税收减免、延缓个别农业政策的施行节奏、减少从乌克兰进口农产品等。

从铁路司机抗议，到医护人员罢工，再到如今农民开拖拉机上街，数月来欧洲社会“骚动”不断，不安感强烈。

“如果没有俄乌冲突，欧洲本应在疫情之后迎来一个较大的经济反弹。然而遗憾的是，疫情之后紧接着就是俄乌冲突。欧洲从能源、制造、交通再到农业等，像多米诺骨牌那样，危机会不断向更深更广处蔓延。”崔洪建对此分析，俄乌冲突深刻地改变了欧盟的政策环境，让“安全”成为欧洲的最优先事项。冲突爆发以来，欧盟实施的相关制裁和支援政策让民众感到悲观，欧洲经济受到一定“反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