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酒何时传入中国?谈谈蒸馏酒与发酵酒的兴衰

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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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明代,李时珍就在《本草纲目·谷四·烧酒》详细考证了蒸馏酒的历史,认定其为蒙古征服时期传入:“烧酒,非古法也,自元代始创。其法用浓酒和糟入甑,蒸令气上,用器承取滴露。凡酸坏之酒,皆可蒸烧。近时惟以糯米或粳米或黍或秫或大麦蒸熟,和麴酿甕中七日,以甑蒸取。其清如水,味极浓烈,盖酒露也。”李时珍还说,此酒别名“火酒”“汗酒”(蒸馏时如汗滴),“与火同性,得火即燃,同于焰硝”。

南海墨

责任编辑 | 陈斌

最近,瑞幸咖啡和茅台又联名推出了“酱香巧克力”,然而并未能复刻之前“酱香拿铁”的大火,热度之低反而成了新闻。头部老牌白酒企业,不断推出各种和白酒相关的零食、饮料,显然是想把白酒带入年轻人的视线——毕竟白酒在中青年群体中的销量,一直在断崖式锐减。

新生代往往形容白酒作为饮品本身就不好喝,同时还嫌弃喝白酒的行为老气落伍。对此,有白酒企业曾经回应,白酒文化底蕴深厚,是中华民族传统。年轻人不爱喝白酒只是因为还小,等成熟了自然也会爱上白酒。

然而,白酒没有那么古老。真正的中国传统酒,其实是黄酒/米酒。而回溯黄酒与白酒的近千年历史,也会发现白酒在近现代的崛起其实有特殊的历史背景,而如今白酒颓势初显,或是一种趋势,一时难以扭转。

酒的起源难以考证,毕竟空气中到处是酵母菌。任何含糖量高的液体沾染到了酵母菌,便会开始自然发酵产生酒精,这便是发酵酒。然而我们知道,酒精是可以杀菌的。随着发酵持续酒精浓度不断升高,会反过来抑制酵母菌繁殖,最终导致发酵停止。因此发酵酒的度数都不高——黄酒、红酒、啤酒都属于发酵酒,并称为世界三大古酒,在今天都属于低度酒。

而要想获得高度酒也不困难:酒精的沸点远低于水,只要将发酵酒上锅蒸烧并收集蒸汽,不管黄红啤酒都可以蒸馏成烈酒,喝的时候刺激如火烧,也真的可以点燃。因其制作流程和成品特性,蒸馏酒也称为烧酒。又因为原料中的各种天然色素无法蒸馏,所以蒸馏酒基本都是无色透明的,这便是“白酒”之名的由来——然而古人所说的“白酒”,其实是指今天的甜酒、米酒,用来指烧酒是非常晚的事儿了。甚至直到今天,很多华人地区比如港台,仍然更习惯叫烧酒,而“白酒”则指白葡萄酒。

李时珍论蒸馏酒

中国最晚在汉代已掌握成熟的蒸馏技术,比如西汉海昏侯墓就出土了蒸馏器,其中检测出芋头的残留物。芋头富含淀粉可以酿酒,有人便认为这是蒸馏制作烧酒的器皿。虽然技术上确实可行,但芋头酿酒在中国非常罕见。不仅今日各地未见传承,古籍中也从无记录。因此更多学者认为,汉代蒸馏器更可能是炼药的工具,没准古人也确实尝试用其蒸馏过黄酒,然而大概并不喜欢喝——因为如果喜欢,就应该会流行并记录。

实际上同时期的罗马帝国也掌握了蒸馏技术,然而喜欢喝酒的罗马人,也始终没有发明出蒸馏酒。两大帝国在酒类的品味和审美上,看来颇为相投。

从东汉直至宋代,没有任何汉语文献提及蒸馏酒。南北朝贾思勰的《齐民要术》提到了31种酿酒的详细方法,全都是发酵酒。唐代“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说的是黄酒,“葡萄美酒月光杯”说的是葡萄酒,李白这么一个“酒鬼”也完全没提过烧酒,无论北宋苏轼的《酒经》、宋窦苹的《酒谱》,还是南宋酿酒集大成者朱肱的《北山酒经》,均未提到蒸馏酒。

白酒经过蒸馏,酒精度高,喝几口到嘴里就麻了,没喝过的人第一次尝试确实很难适应。对于喝惯了黄酒的古人来说,接受不了具有强烈刺激的白酒也很正常。因此我们在唐诗宋词里读到的各种美酒,肯定都是指的黄酒。不过唐代还有另一种“烧酒”,比如白居易有诗句“烧酒初开琥珀香”——这里的“烧酒”是琥珀色的,显然还是黄酒。而陆游则解释,唐代的“烧酒”其实是红色的酒,颜色如火烧因而得名。

其实早在明代,李时珍就在《本草纲目·谷四·烧酒》详细考证了蒸馏酒的历史,认定其为蒙古征服时期传入:“烧酒,非古法也,自元代始创。其法用浓酒和糟入甑,蒸令气上,用器承取滴露。凡酸坏之酒,皆可蒸烧。近时惟以糯米或粳米或黍或秫或大麦蒸熟,和麴酿甕中七日,以甑蒸取。其清如水,味极浓烈,盖酒露也。”李时珍还说,此酒别名“火酒”“汗酒”(蒸馏时如汗滴),“与火同性,得火即燃,同于焰硝”。

李时珍的考证符合古籍记载,因此长期以来为历史学界所沿用。不过1975年,在河北青龙县出土了一套铜制蒸锅,经鉴定确认为金代遗物,因此也有学者认为蒸馏酒在金代已经出现。青龙县位于长城以北,是汉地和草原的交界地带,历来多民族杂居,也是蒙古崛起之初就控制的地区。一种可能的假设是,北方草原在金代就已经有蒸馏酒流行,但直到蒙古灭宋建立元朝,蒸馏酒才跟随着蒙古征服者进入汉地。因此李时珍才会认为,蒸馏酒是元朝出现的。

游牧民族爱蒸馏酒

而北方草原上的蒸馏酒,则被认为是从中西亚地区传入——公元9世纪(相当于唐代)的好几名阿拉伯医生和炼金术士,都在著作中明确提到了蒸馏酒。而元明文献中,常常提到烧酒最早称为“阿剌吉”,词源是阿拉伯语“araq”,这也是蒸馏酒金元才从西域传来的有力证据。

伊斯兰教严禁饮酒,因此9世纪众多阿拉伯著作中提到的蒸馏酒,都是用来萃取药物的试剂,并不作为饮品。但蒸馏酒随着商路传入草原后,很快就被女真人和蒙古人当成了美酒。草原民族素以好酒著称。

比如《三朝北盟会编》记载,女真人喜欢喝酒甚至不就饭菜:“胡法饮酒,食肉不随下盏,俟酒毕,随粥饭一发致前”。而且女真人喝酒,不是每人一个杯子,而是用同一个木勺子,从酒坛里舀出来轮流喝。

蒙古大汗更是没有不爱酒的,只分为普通爱酒的,与极度爱酒的。其中最夸张的当属元武宗,他还是皇太孙的时候,常年酗酒,连忽必烈也无法忍受。元世祖命令实行严格的戒酒医疗,但是伺候皇太孙的色目人找出一个钻空子的办法,他偷偷把酒用管子引入浴室,让皇太孙趁洗澡时解酒瘾。

武宗登基后,没了管教,喝酒更猛,最终因长期酒精中毒,英年早逝,享年30岁。后续列位皇帝,在酒场前仆后继,壮烈牺牲。元仁宗享年35岁,泰定帝享年35岁,文宗享年28岁。末代大汗元顺帝倒是滴酒不沾,也因此高寿。蒙古人灭了阿拉伯,阿拉伯人带来造酒技术,致使数位元朝皇帝喝酒喝死,政局动荡。令人感叹白酒是不是阿拉伯人报亡国之仇的“秘密武器”。

白酒的感官刺激更高,对抗寒冷效果更好,更适合游牧民族的生存环境和生活方式,因此逐渐在北方民族中传播开来,并被蒙古人带到了各征服地区。而在生产上,白酒的潜力也更高。黄酒的酿造原料黍米和糯米是口粮,易受战乱饥荒影响。白酒的酿造原料之一高粱,是不适合直接食用的谷物,但却非常适合酿酒,以高粱蒸馏出的白酒,酒度也更高。而明清两代,高粱种植面积持续增加,白酒的产量也在逐渐上升。

不过明清的主流依然还是推崇黄酒。李时珍就说烧酒“辛甘,有大毒。败胃伤胆,衰心损寿。与姜蒜同食,令人生痔”——以今天的医学结论来看,可以说评价得相当准确。尤其是明代无论官方还是民间,一直在不断去胡化。饮用烧酒作为胡俗的代表,自然也遭到了明朝人的排斥。

满清入关后,烧酒的地位略有提高。满语称烧酒为arki,显然是从阿拉伯语到蒙古语辗转借来的单词。很多满文档案中都有arki的记录,可见相比汉人,满人对烧酒更为喜爱。也正是在清朝乾隆后期,北方白酒的生产量已经超过了黄酒:“通邑大都,车载烧酒贩卖者,正不可计数”。

然而另一方面,清代汉人依然更习惯喝黄酒,并影响到了满人。比如翁同龢与高级京官互相应酬吟诗,都喝黄酒,而且以绍兴出产为尊。浙江绍兴的花雕、太雕、女儿红,皆为一流。咸丰十年,恭亲王奕訢与俄国外交官会面,他赠送的礼物,有“绍酒四坛”。到了民国时期,北洋政府设宴席,依旧用上等黄酒招待客人。

现代白酒

北方各省虽然白酒产量大,但是高消费群体仍偏爱上等黄酒,陕西省的黄酒品类有杜康,西凤,太白,稠酒,白酒最终大获全胜要到1949年后。随着各大酒厂全部改为国营,黄酒的酿造遇到了大问题:黄酒的原料是各种主粮,受到严格管制,酒厂难以获得。而以高粱杂粮酿成的白酒,可以网开一面,保持生产。1950年代以后,酿黄酒的老作坊大批倒闭,贵州茅台和泸州老窖,愈发兴旺。

而且烈酒既是消毒剂,又是精神安慰剂,还可以用作燃料和能量补充,在战乱年代很受欢迎。因此经历过20世纪各种战乱的一代人,也普遍有饮用白酒的习惯。官方也对白酒生产多加扶持,即使大饥荒时期也特批粮食允许酿酒。白酒的酿造工艺进一步提升,实现体系化、现代化和工业化。

今天常见的各种白酒“香型”,就并非传统分类,而是1979年全国名优白酒协作会议及第三届全国评酒会上提出的。各种“香型”的命名在非爱好者眼里,也常显得莫名其妙,跟名字毫不相干——比如酱香型白酒的标准是:“无色(或微黄)透明,无悬浮物,无沉淀,香气纯正,优雅细腻……”

与之相反,1949年后的国营黄酒厂,则大规模粗制滥造,以次充好,使得黄酒逐渐成了低端酒的代名词,比如普遍大规模的加焦糖色。相比之下,同为发酵酒的葡萄酒,禁止添加任何着色剂。而黄酒的国家标准,却明确允许添加焦糖色,且未列入上述例外名单,实际可添加的还有甜味剂、着色剂、防腐剂等等。

低标准意味着低质量产品充斥市场,长期容易劣币驱逐良币,于是整个行业发展不起来。比如很多人都有过“黄酒上头”的体验,这其实是因为杂醇过多所致。以现代酿酒工艺,要去除杂醇并不太难。但因为黄酒已经被锁在低端酒甚至料酒行列,销量高的大酒厂没有获利区间进行除杂醇操作,依赖地方市场的小酒坊又没有技术,黄酒便给人留下了杂醇多容易晕的印象,反过来又限制了黄酒复兴。

然而随着改开以后出生的世代逐渐成为社会主力,酒类市场如今又开始了巨大变化。在粮食充足、贸易自由、和平安定的现代社会,白酒当年的诸多助力因素都已消失。所以,自2016年以来,除了头部高端白酒一枝独秀之外,白酒总产量不断下降,短短六年之间总产量已腰斩。

今天的黄酒或许正在迎来转机,近来黄酒“低端酒”的恶名已经逐渐消失,而其正在竞争的对手也不是日薄西山的白酒,而是同为发酵酒的红酒和啤酒——从历史和酿造技术来看,后二者正好堪称“外国黄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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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对 胡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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