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本文据作者2024年1月5日在南方周末N-TALK文学之夜的演讲整理,小标题为编者所加。
“我最喜欢看雷雨过后海上升起的彩虹,一端连着大陆,一端连着海洋,壮观异常,好像踩着这彩虹就可以从陆地一直走向海洋,而且最神奇的是,往往是雌雄两座彩虹同时出现,然后又一起消失。”
孙频
责任编辑 | 刘悠翔
青年作家孙频,曾创作小说《以鸟兽之名》《海边魔术师》《鲛在水中央》等。图为2024年1月5日,孙频在北京参加南方周末N-TALK文学之夜。南方周末资料图
自从有了文学,它便和夜晚有着天然的亲缘关系,所以对于一个作家来说,夜晚比白天更有家园感,归属感,更像是自己的地盘。我想,每个人都多少体会过夜晚的宁静与神秘,但对于一个作家来说,夜晚远不止于此,还有辽阔与深邃,甚至恢弘。夜晚消融了一切的边界,像黑色的雪花一样覆盖了所有,消融了陆地与海洋的边界,语言与文明的边界,世俗与偏见的边界,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消融了生与死的边界。生与死缝合与衔接的最好场所是梦境,而梦境无疑是夜晚当中最富有魔幻色彩也是最浪漫最自由的部分,甚至可以说,梦境是人一生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之一,从不做梦的人生该有多枯燥乏味啊。
那些记忆犹新的梦境和夜晚
在我小的时候,每天晚上一到了睡觉的时间,就觉得很开心,甚至充满期待,因为,又可以做梦了。或者说,在我很小的时候,便明白了人可以从枯燥艰辛的现实穿梭到五彩斑斓的梦境里,就像推开一扇时空转换的门,便可以从这个时空进入到另一个时空里,又有点像爱丽丝漫游仙境,在掉进兔子洞的同时,下面有一个童话世界正等待着她。从小到大我做过无数个梦,有一些梦境至今记忆犹新。有一个梦境是在苦思冥想一篇小说的间隙,我梦到,小说里的父亲昏迷了好几天,他终于醒过来的时候,问我的第一句话是:你说是白天好还是晚上好?然后,不等我回答,他又说:都一样的,都会过去的。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悲伤但又非常浪漫的梦境,因为这个梦境,我曾想把这篇小说的题目定为《白天的葡萄和夜晚的葡萄》。
我的一个朋友曾对我讲,在她母亲去世之后,她总是梦到她母亲,她在梦里还高兴地想,原来,母亲还活得好好的,她只是梦到她的母亲去世了。她讲到她梦境时的那种欣慰让我忽然间觉得,其实她的梦境才是那个真实的世界,而现实中失去母亲的她,包括站在她对面的我,其实都不过是她的一个梦境。夜晚是白天的反面,那么梦境就是现实的反面,但也可以说,白天是夜晚的反面,现实是梦境的反面。它们本身就是一体的,至于愿意从正面看还是反面看,愿意把现实当做梦境,还是把梦境当做现实,则更像一种东方式的哲思与人生观,至于到底谁在梦中,反而并不重要。
夜晚不仅孕育了梦境,还孕育了艺术与文学,或者说,那些梦境本身就是艺术与文学的雏形。这么多年来,每到冬天,我都会在夜晚寻找头顶的猎户座,尤其是在北方的冬天,寒星闪烁,那巨大的猎户座也显得分外璀璨耀眼。这是因为我从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猎户座,在每一个冬天,它都会陪伴着我,甚至可以说,它就是从小陪伴着我的一个朋友,陪伴了我孤独漫长的成长,在每个寒冷的冬天它都会如约而来,从不失信。还有夜晚的月亮,也是我多年的朋友之一,几乎在一年四季里,我都会在夜晚观察着月相的变化,从一钩月牙儿到半月到满月再到残月。无论我走到哪里,无论我在南方还是在北方,是在大山里还是在海边,一抬头都能看到它,它带给我无数慰藉,稀释了我无数的孤独。所以,在我的《海鸥骑士》那篇小说中,我曾经写道:“当你在海上看到月亮的时候,你想象此时,你的亲人也正看着这轮月亮,那么,在那一个瞬间里,你们就团聚了。”这是我对月亮最美好的理解。
我曾在夜晚无数次地与月亮相遇,有一次是在大山里采风,我住在一个小山村里。晚上,我一个人走在没有一丝灯火的山路上,周围是纯粹而安静的黑暗,各种韵律的虫鸣组成了一种只属于夜晚的音乐。走着走着,前面黢黑的山峦之上忽然跃出了一轮金色的月亮,居然是满月,那么盛大,那么辉煌,足以把天地间的一切照亮。我站在那里久久与它对视着,心中有一种很深很深的感动。这深山里的明月,这无人知晓的辉煌,也值得我为之深深感动。在海边采风的时候,到了夜晚,我时常站在窗口,等待着海上明月的升起。月亮升起的时候,整个海面都会变得银光闪闪,光华四射,那一刻的大海温柔华美,也许文学的美正在这里,那就是,当你看着海上生明月的时候,并不是你一个人在看那轮明月,还有张若虚、李白、李商隐,还有无数的文人墨客,无数的作家艺术家,和你站在一起看着那轮明月。所以夜空中的月亮,从古到今,一直都属于文学,属于艺术。我想起自己小时候看到月亮时的那种欣慰,那种由衷的快乐,便觉得,那大约便是对文学的最初最模糊的感知吧。
从山林到海洋
这些年里,文学一直陪伴着我,不离不弃,陪着我从初出校门走到不惑之年,陪伴着我从北方来到南方,从山林走到海边。我经常想,这么多年里,如果没有文学陪伴着我,我该有多么孤独。它给予人的,并不仅仅是一种精神上的依靠,更多的是一种信念,甚至是一种生活方式。所以每当我在人群中感到困惑和茫然的时候,我会选择用读书和写作的方式来获得真正的平静。当我被时代裹挟着感到浮躁的时候,也是文学给我一种沉静的力量,它告诉我,一切终将过去,每一个个体都是时间当中的一粒尘埃,转瞬即逝。那么与此同时,每个人是不是都应该在自己有限的时间里,尽自己最大的可能去做一点真正适合自己做的事情。这可以理解成是个体向世界的拥抱,也是朝着自己本性的回归,那就是做自己真正该做的事情。
这些年里,无论是写作山林三部曲还是海边三部曲,我写的都是边缘之地,都是远离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的地方。除了对大城市里的冷漠和拥挤的厌倦,还有就是,我认为人可以为自己选择一种更自在更有生机的生活方式。我第一次来到大陆最南端的时候,就产生了想写一本书的念头,因为这样的边缘之地最符合人类学家所说的极限区域,这里也更容易找到精灵的痕迹,当然这世界上并没有真正的精灵,所谓精灵其实只是一种地缘精神。因为远离文明,这里同时充斥着淳朴与蛮荒,植物似乎都具备了魔法气质,就像刚才主持人说的,人可以和菠萝蜜交流谈天,这样的菠萝蜜就会长得更为香甜,好像植物真的具有这样的魔法气质。风云雷电也似乎都各自拥有生命,我最喜欢看雷雨过后海上升起的彩虹,一端连着大陆,一端连着海洋,壮观异常,好像踩着这彩虹就可以从陆地一直走向海洋,而且最神奇的是,往往是雌雄两座彩虹同时出现,然后又一起消失。
这里既不属于大陆也不属于大洋,我在这里见到了各种各样好玩的人,有一百多岁的老太太高兴的时候会喝酒,不高兴的时候也会喝酒;有上岸之后拥有了住房的疍家人;有在海上经历九死一生的渔民,每次把卖鱼的钱拿到县城里花得干干净净之后,再高高兴兴地出海打鱼;有哭着不愿意旧船被卖掉的水手,他们彻夜保卫那条旧船,就好像那条旧船已经是他们的亲人——这篇小说我写出来就是《海鸥骑士》。他们具有真实的原型,有四年不曾踏上陆地的远洋船长,千百次地在船上望着海上的日出日落。我还认识了一个年轻人,他在海边挖了一个鱼塘,以养鱼为生,然后,他在鱼塘边,用旧船木为自己搭起了一座简陋的茶社,用船木做了桌子和椅子,还在茶社旁边种满了各种奇花异草。我和他喝过一次茶,他烧水的方式十分复古,在陶罐下面添上树枝点着,慢慢把一陶罐水煮开,这才开始沏茶聊天。真的像走进了诗中的“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当他出现在我小说中的时候,变成了一个植物王国里的国王,自在而专注地用植物构筑着自己的巴别塔,这座塔悖离了大多数人的空间,它选择了只属于一个人的方向不停生长,那其实是一组精神之塔。用小说中主人公的话来说,这座塔不停生长,当它壮丽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就是他该去的地方。而这正是我想表达的:无论我们正身处于怎样的社会、怎样的时代,我们都可以做到自在而专注,我们都可以以有限的能力去构筑自己的精神之塔。我更喜欢用人类学的视角把这些人物写进小说,因为这样会让我感觉到,我真正尊重小说里的每一个人物。所有的人,无论是百岁老妪,还是远洋船长,还是上岸的疍家人,在文学的世界里都是真正平等的。不止于人与人之间的平等,还有植物、动物,风云、雷电,直至万物平等。我想,我热爱这样的写作是因为,它让我得到治愈和力量,我也希望通过文字把这种治愈和力量传达给更多的人。
在我小的时候,惧怕平凡和平庸,唯恐自己的一生庸庸碌碌地度过,而喜欢上文学并开始写作,也许本身就是出于对平凡的抗争。因为在小说中,你可以创造一个世界,你可以在小说当中弥补所有的缺失与创伤,在小说当中创造无数种命运,可以让不同的主人公替你重活一次又一次,就好像,你已经活过了几生几世。后来,我逐渐开始明白,其实自己就是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人。过一种平凡而自在的人生,其实也挺好,而你所向往的,所恐惧的,所怀疑的,文学已经补偿给你,或者,已经帮你稀释掉了。它会抚平所有高浓度的情感与博弈,最终把它们化为平静和慈悲,而它的辽阔、深邃,以及对人心的安放,也会一直陪伴着我们。只要这个世界还存在,我们便不再孤独,也不再艰辛。
(演讲速记由刘诗君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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