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义县常住人口46.2万，其中外来人口18.5万。2023年招收的义务教育阶段新生中，采取积分入学的新市民子女占比高达38.7%。

武义县教育局：该县产业集聚区部分义务教育阶段学校不能完全满足随迁子女就近入学要求。

政府没办法直接将指标摊到流动人口子女身上，只能间接地通过家长的表现来确定指标的分配，这是相对公平的做法，但也会造成部分家长难以拿到优质公办学校资源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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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周末记者 魏翠翠 发自浙江武义 南方周末实习生 张烨静 黄晓颖

责任编辑 | 翟星理 钱昊平

2023年12月20日下午，武义县东皋小学门口。(南方周末记者魏翠翠/图)

2023年9月下旬，女儿幼儿园开学不久，田有仁决定去献血。

从金华市区开来的献血车停在武义县桐琴镇广场。填表、登记身高体重、量血压、验血型、排队，田有仁花3小时才完成献血。

排队的场面很壮观，“左三圈右三圈都排满了，我是没给你拍下来”。他看到有人发抖音，由于队伍太长，有人索性去10公里外的县城献血。

田有仁之所以积极献血，是为了孩子入学。献血400毫升，入学积分可以加8分，上限为30分。这是浙江省金华市武义县针对新市民子女入学管理办法当中的公益性指标之一。

2023年3月1日起，武义县实施《武义县新市民量化积分管理实施办法（试行）》（下称《办法》）。此项政策中的“新市民”，是指非武义县户籍的外来人员。

积分指标满分共300分，包含省级共性指标(100分)和当地个性指标（200分）。省级共性指标有年龄、居住时间、文化程度、职业技能、缴纳社保等5项，当地个性指标包括居住情况、创业情况、投资纳税、发明创造、公益服务、人才引进和表彰奖励等7项。

无偿献血属于公益服务的范畴，每献100毫升可得2分，单次最多可得8分。此外，参加造血干细胞采样10分，向慈善机构捐赠每满1000元得2分。公益服务最多可得30分。

该政策并非武义独有，也并非2023年才开始实施。武义县政府部门表示其初衷是引导。而以武义县为样本，或许可以观察公共政策出台的土壤，以及蕴含其中的随迁子女的入学问题。

“性价比最高的选择”

田有仁生于1992年，老家在贵州铜仁，高中毕业后到武义，在一家防盗门厂做钣金工。

到武义已有13个年头，田有仁不会讲武义方言。妻子是他的老乡，在武义一工厂里做保温杯包装工作。他们的女儿在2020年8月出生，目前上幼儿园小班。

2023年9月，田有仁从老师那儿得知献血能够增加入学积分，有小孩刚上一年级的同事，也恰巧向他传授这一“经验”。

同事来自云南，小孩在2023年9月上一年级。同事夫妻俩在2023年5月去献血，又登记造血干细胞采样，仍担心八十多积分不够，还去捐钱，最后上了附近最好的公办小学——泉溪镇中心小学。

为了女儿上学，田有仁也很拼。他在2023年花一千多元考取焊工证，能够加5分。实际上，他做的工序并不需要电焊，“有政策加分才去考的”。

同事还建议他去参与公益服务，一个小时0.5分，但他没有那么多时间。

同样来自贵州铜仁的李然，自己的孩子在王山头小学上一年级。他对南方周末记者表示，2023年积分比拼很激烈，他们仅办理居住证拿到基础积分，总分五十多，孩子只能上王山头小学，去不了东皋小学。

武义县教育局官网介绍，位于泉溪镇王山头村的王山头小学周围都是工业园区，学校里外来务工子女占98%。而距离王山头小学3公里的东皋小学在外来务工者心中的认可度要比王山头小学更高。一个直接的体现是其有对口的中学——东皋中学，这是浙江省示范初中。

此外，从2023年秋季招生的一年级学位数来看，王山头小学有3个班、135个学位，而东皋小学则有6个班、270个学位。

李然所说的比拼激烈，是指2023年武义县引入新市民积分管理办法后政策的变化。2022年的指标体系中不包括省级共性指标，办理居住证就可以拿到基础分100分，而新政策实施后办理居住证仅有5分。

田有仁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按照武义县现行的积分政策，5个省级共性指标中，在像他一样的外来务工人员之间并不能拉开差距，7个当地个性指标中，他们也和创业情况、投资纳税、发明创造、表彰奖励无缘，能争取的只有公益服务。

他算了算， 6个月献一次，一次400毫升积8分，只要两年就能拿满30分。公益服务中还包括志愿服务、捐款、造血干细胞采样，志愿服务1小时积0.5分，造血干细胞采样只能积10分，捐款1000元才积2分，拿满30分要捐15000元，“献血是其中性价比最高的”。

田有仁目前积分为55分，均为共性指标得分，年龄状况20分，居住时间30分，以及文化程度5分。前两项均为满分，在文化程度上，大专（高职）学历加8分；高中（中职）学历及以下加5分。他的个性指标积分还未申报。

田有仁在2023年10月25日收到金华市中心血站的信息，告知他成功献血400毫升。让他记忆犹新的是，献血时基本上是和他年龄相仿的家长，“基本全是外地的。”

武义县的积分新政实施后，有多少外来人员申报积分？申报的积分在省级指标和当地指标各项中分布情况如何？公益服务的四个选项中，申报的积分分布情况如何？新政实施后，在2023的秋季入学中，积分足够高、不需要公益服务积分的外来人员占比多少？

南方周末记者就此采访武义县教育局，该局回复称，积分由公安机关汇总提供。公安机关回复称，积分申报由公安受理，各相关部门负责审核相应的积分内容，公安审核内容包括居住证、参加治安防控活动、守法情况三个项目。

直管献血工作的武义县卫健局一位工作人员对南方周末记者表示，该县没有采血能力，该县的采血工作由金华市相关部门进行，他们也不掌握新政实施后有多少外来人员献血。

田有仁的积分申报、审核状况。

外来人口占比高

献血增加积分的政策并非武义县首创。

早在2010年，广东省中山市全面实施流动人员积分制管理，在附加分中，“无偿献血”等公益服务被纳入在内，每献血200毫升可加3分，限加15分。这一政策延续至今。

南方周末记者梳理发现，截至目前，金华市所有区县在进行新市民量化积分管理时，都将无偿献血纳入积分项。但从各地2023年秋季义务教育阶段入学政策来看，武义县最强调外来务工人员的积分。

如针对随迁子女，磐安县、婺城区、义乌市（金华市代管县级市）、兰溪市（金华市代管县级市）并未实施积分入学，入学顺序一般取决于取得居住证的年限、缴纳社保的时间等。

在金华市实行积分入学政策的4个县区市中，武义县、永康市（金华市代管县级市）、东阳市（金华市代管县级市）三地将无偿献血列为加分项，加分标准分别为每200毫升积4分、0.5分、1分，上限分别为30分、10分、10分。

而从全国来看，和武义一样在新市民量化积分管理办法中纳入无偿献血等项目并用于子女入学，也并不罕见。据南方周末记者不完全统计，浙江安吉县、浙江象山县、广东佛山市均有类似政策。

值得注意的是，也有地方政府对献血积分政策反复斟酌。

2023年4月，广东省东莞市公布了非户籍儿童积分制入学的民意征集情况。其中显示，有公众建议增加“学历”“职称”“志愿者”“献血”等项目积分，但未被采纳。

东莞市教育局表示，上述积分项目均是2020年政策修订时删减的积分项目，考虑到社会服务的内涵和项目繁多，如只对“志愿者服务”和“献血”加分，不够公平全面，而且在政策实施过程中，公众反映希望把此类服务项目“纯净化”。

武义县发改局对南方周末记者表示，在武义县新市民管理办法中，献血增加积分是参考浙江省其他试点城市的经验，例如温州和宁波。他们强调，政策制定通过了合法性审查，“也向社会公示过，没有人提出异议”。

作为工业强县，武义县吸纳不少外来人口。金华市政府网站数据显示，武义县常住人口46.2万，其中外来人口18.5万。外来人口占比高同样反映在武义县整体的教育格局上。武义县教育局公布的数据显示，2023年招收义务教育阶段新生11327人，其中新市民子女4383人。这意味着，采取积分入学的新市民子女占比高达38.7%。

需要用积分入学的学校主要是武义县农村地区的公办中小学。武义县教育局的一位工作人员解释，入读城区学校的最低条件是在对应学区内有房。积分不是入学的必要条件，只作为农村地区部分公办中小学录取顺序的依据。

武义县教育局在书面回复南方周末记者采访时表示，因该县产业集聚区部分义务教育阶段学校不能完全满足随迁子女就近入学要求，为更加公平有序做好招生工作，实行积分入学。

武义县发改局则在对南方周末记者的书面回复中强调，他们在新市民管理办法的公益指标中纳入献血、捐献造血干细胞等，“初衷是倡导社会正能量，体现新市民的社会贡献度，激发他们的主动性、积极性和创造性”。

武义县教育局的一位工作人员说，这么多人报名，总要有规则，对武义贡献大的先挑，工作时间长、养老保险和社保交得多，就有优先选择权，“就像高考分数高先挑志愿，就是这么简单朴素的道理”。

为了强调献血只占很小比例，上述工作人员举例，“积分要看养老保险、居住年限，如果刚来，献血能献多少？”

不过，武义县的政策似乎客观上带动了外来人员积极献血。

2020年起，武义县开始实施积分入学政策，献血每满200毫升只加0.2分。但2023年的新政策，每献100毫升即可得2分。

此外必须说明的是，对比2020年、2022年、2023年3个年份的新市民积分入学政策，除了加分项，武义县还一直设有减分项。

2020年和2022年，武义县规定对五年内有违法记录和犯罪前科的新市民扣分，且对两年内有治安、税务、市场监督、环保、城管等方面违法处罚未履行到位的加倍扣分。以上扣分均不设上限。2023年，武义县取消了不设上限的规定，规定个性分扣完为止。

“信息差”

武义县多个政府部门的工作人员都反复强调，这一政策的初衷是引导，献血也是自愿。但田有仁也有疑虑，“你不献，别人积分比你高，小孩上学困难怎么办？”

武义县教育局在书面回复中强调，没有积分也不影响入学。比如，2023年，东皋中学和武义五中实行积分录取，东皋中学要求的最低积分比武义五中高34分，其他3所农村初中因网上报名人数未超过招生计划数实行直接录取，未有积分要求。

不过，实际情况可能更加复杂。南方周末记者发现，以王山头小学、东皋小学、泉溪镇中心小学为例，十几位家长和老师们得到的反馈是，2023年9月的入学积分要求基本在50分、70分和100分。

武义县教育局提供的数据显示，它们的最低录取积分数分别为26分、48分和72分。这意味着，家长们在获取积分方面严重“内卷”。

实际上，由于不知道学校招生计划和其他家长的积分情况这一巨大信息差的存在，家长和老师们感受到的情况则更为严峻。

一位村幼儿园老师对南方周末记者表示，2023年9月进入王山头小学的基本是四五十分，有两位积分三十多分的家长跑来找幼儿园园长，园长和小学校长“说情”后才收。

这位幼儿园老师说，“今年给了我们园长一个面子，但人家不给你这个面子也没办法，我们不能保证明年怎么招。”

这位老师所在的幼儿园也有学生去到更好的泉溪镇中心小学，但只有一位：父母均为本科毕业，家里开牙科诊所，有营业执照。按照武义县个性赋分标准，个体工商户可加10分。

这意味着，虽然同为外来人员，但在学历和职业技能上更有优势的家长不必去“卷”公益服务积分。不过，本科学历这一条件已经符合近年来福州、杭州等省会城市直接办理人才落户的条件。

这位老师表示，她们会在家长群发通知提醒积分事宜，“我肯定不会在群里说献血可以加分你们去呀，我只会说你们仔细阅读文件，想积分更高，看哪些地方可以抓住”。

从2023年9月幼儿园毕业的这位幼儿的情况来看，这位老师说，“为了孩子上学，家长捐钱的都有，不要说献血，献血本来就可以”。

2023年12月20日下午，武义县泉溪镇中心小学。（南方周末记者魏翠翠/图）

“不是纯粹的教育问题”

湖南师范大学教育科学学院教授王卫华对南方周末记者分析，积分制度不是一个纯粹的教育问题。武义县可能希望能够吸引高净值人群或者优秀人才，但也不会拒绝其他的流入人口，因此用积分来评定。

“与其说积分是获得优质教育资源的条件，不如说是将优质教育资源作为吸引人才的筹码或奖励。”王卫华说。

苏州大学政治与公共管理学院教授叶继红指出，政府没办法直接将指标摊到流动人口子女身上，因为这既不科学也不公平。政府只能间接地通过家长的表现来确定指标的分配，这是相对公平的做法，但也会造成部分家长难以拿到优质公办学校资源的问题。

目前看来，武义县教育资源并不紧张。一个例证是，2023年7月27日，在一年级和初一年级学生线上报名、录取已经结束的情况下，武义县教育局发布了农村义务教育段学校剩余学位统计量，其中包含12所公办小学的446个学位和3所公办初中的327个学位。

但优质的公共资源依然稀缺。该县发改局也曾提及，要实现梯度共享。

在采访中，家长们最大的诉求是有公立学校上，且能够就近入学。武义当地人比较认可的几所小学是壶山小学、实验小学、熟溪小学和武川小学，位于城区的这些学校基本上都是本地学生在上。

对外来的“新市民”而言，即使上不了这几所公立学校，能上一般的公立小学也比上私立学校要好。

王山头小学老师刘静则表示，“今年报满了，积分低的就被刷掉，去读旁边的私立小学”。刘静表示，有家长为了增加积分去献血，但不多。

当然，私立小学更贵。她举例，私立学校每学期仅学费就需4000元，而王山头小学每学期伙食费760元，晚托费600元，总共1000多元。

刘静还强调，王山头小学2023年招了三个班，但2024年仅有两个班。

田有仁的心态或许具有一定代表性——在还不知道学校招生数、不知道其他家长积分的情况下，他只能先将自己的积分提高。

田有仁和老乡们讨论过，除非很有实力，在当地买套房。“立马就能录取”。

但现实很快让人清醒。夫妻两人每个月一万多元收入，而当地最便宜的房子也要七八十万，“没有实力买房，积分从高到低录取，只能一分一分累积。”

上海财经大学经济学院教授陈媛媛对南方周末记者分析，积分比大多数一刀切的死规定要更加灵活和可行，关键在于如何设计。

她表示，创业、投资这类积分能够鼓励、吸引高技能人才留下，但也需要合理考量低技能的人，调整积分的结构和占比，公益活动、社会服务这类分值可以合理设置，但和人体相关的，比如献血，“它会导致一些衍生问题，一些家长其他渠道走不通，只能选择不断献血”。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家长、幼儿园老师、小学老师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