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渊洁(农健 / 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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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现在人生的长远的规划,就是有生之年让造口患者,每个人都有尊严,然后能够享用到政府集采后纳入医保的非常先进的造口用品。
如果再选一次,我要当律师,当知识产权律师。
文|南方周末记者 张锐
责任编辑|刘悠翔
郑渊洁曾在《童话大王》开辟了个板块,“郑渊洁的100个第一次”。如果延续至今,68岁的郑渊洁,没准可以写一个“第一次当造口师”。
2023年5月,郑渊洁92岁的父亲郑洪升患直肠癌,接受了七个小时的造口手术。郑渊洁停下手头的所有事情,照顾父亲的生活,“24小时形影不离”。
六十年前,郑渊洁第一次写作文,班主任留了个题目“我长大了干什么”。别的小朋友写科学家、教师、工程师等,郑渊洁想了想,自己要向劳动模范时传祥学习,写了一篇《我长大了当掏粪工》。没想到,登在校刊上。这让郑渊洁觉得,世界上自己写文章写得最好,从此有了写作来养家糊口的想法。
“我觉得(写作)跟这个事情有很大的关系,但是我一直没有当掏粪工。”郑渊洁对南方周末记者说,“我大器晚成,2023年儿时的梦想实现了,等于我给爸爸当了掏粪工。”
郑渊洁写了篇《造口论》:“何谓造口,人造出口也。”用毛笔写下来,挂在餐厅,一抬头就能看见。吃饭的时候,郑渊洁和爸爸讨论吃了什么、排泄物为什么会这么好。时间久了,家里人也就逐渐适应。他把造口袋带在身上,往里面塞香蕉,想体会造口人的感受,后来发展到把父亲的造口袋挂在肚子上。“真的感受来了。”郑渊洁说,“首先就是没有尊严,其次就是觉得给别人添麻烦。”
郑渊洁展现了他的想象力,他做了一张特殊的床,床上挖了个孔,郑父趴在床上,定点排便到床下的儿童马桶。他还畅想,有一种带自动阀门的造口袋,可以连接WiFi,通过手机控制。郑渊洁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还打算申请造口用品专利,改善造口人的生活。
在郑渊洁六十八年的人生中,总是遇到各种不确定的问题,郑渊洁直面,并一一解决。此前,他多次接受南方周末记者采访,炮轰僵尸童书进校园、知名文学角色商标被恶意抢注侵权问题。最近二十一年,他把精力放在维权上,最长的一个维权,舒克内衣商标,郑渊洁整整用了十九年。2023年2月,郑渊洁一度认为看不到商标维权胜利的曙光,宣布从此告别商标维权,每天仍然写作,但是作品“永远不再发表”。
郑渊洁写了一篇中篇童话,灵感来自美国影星安吉丽娜·朱莉,她因家族遗传性乳腺癌-卵巢癌综合征,在2013年接受了双侧乳腺预防性切除及乳房重建手术。郑渊洁开玩笑说,他正考虑做一个造口手术,让肠子永远安全。
郑渊洁六点半睡觉,凌晨两点半起床,写作、回复小读者。从2015年开始在微博上发起“早起的虫子被鸟吃”话题,和各个年龄的小读者互动。2023年12月10日,郑渊洁在微博上寻找新疆小读者王欢。1995年6月15日,这位小读者给他寄了自制的生日贺卡,祝福郑渊洁四十岁生日快乐:“祝您生日好,健康快乐!亚旗活泼健康!”这张贺卡从此住在郑渊洁的房子里。直到二十八年后,郑渊洁的电影《舒克贝塔·五角飞碟》上映,郑渊洁希望她能成为第一位在电影院见到舒克贝塔的读者。
《南方周末》创刊四十周年,郑渊洁接受了南方周末记者专访。
1
“呼吁改变一些东西”
南方周末:父亲生病后,你的生活有哪些变化吗?
郑渊洁:我现在天天24小时守着他。我把所有咱们中国大陆有的造口用品品牌,都尝试了一遍,发现有改进空间。实际上,除了造口用品的专家在研究以外,可能没有别的领域的、有一定头脑的人来,一边经历,一边研究它。现在造口用品的成本越来越高,最贵的一个造口袋应该是80块钱,常规的怎么也得40块钱左右,几天一换,一般人负担还是比较吃力的。我爸爸住院的时候,我看到别的病房不是特别富裕的患者,垃圾袋放上去后拿宽胶带一粘,经常会弄到一身;还有的人就用这一个造口袋清洗后来回用,实际上有感染风险。
我发现了很多问题,反正有改进的空间,我后来就痴迷这个事儿了。关于造口袋,我已经有比较成型的想法,正在准备申请专利了,国际巨头的造口企业已经跟我见了面了。如果这个专利申请成,专利费或者跟别的大企业合作的费用,我不会要,我全部捐出来,设立一个造口爱心基金,帮助那些经济困难的造口患者。造口人现在应该是130多万,每年以15万左右的速度在递增。肠癌和吃烧烤、吃油炸的、吃宵夜、久坐不动、熬夜等都有关系,而且得肠癌开始低龄化了。我想让这些经济困难的人,让他们能够有尊严地使用上造口用品。
2022年我在微博上开始呼吁种牙集采要降价,几百个牙医跑到我的微博上跺着脚骂我,但是现在成功了,北京已经从两三万元一颗变成四千元一颗了。造口用品,国家也应该降价,通过集采的方式纳入医保,让这些造口人能够有尊严地提高生活质量。我2024年就虚岁70岁了,我准备余生就做这件事情。
南方周末:这很郑渊洁。你总是在自己的生活经验里发现社会的问题,并倡导解决这些问题。
郑渊洁:写作以后,有一点钱了,先富起来了,1989年买了车。上牌子的时候,警察说恭喜您,您是北京第一百辆私家车,我还记得这个情节。然后我遇到验车的问题,百般刁难。收我一个17块钱灯光调试费,跟造口人似的,没有尊严。你把这17块钱加到验车费里去不就完了吗?干嘛这样?本来挺高兴的,结果觉得不开心,次次都是这样,我就开始呼吁这件事情了。
还有三里屯过马路一片乱象。一个年轻人的聚集地、集结地和打卡地,出国都没遇到这么好看的地方,过马路简直惨不忍睹。
没有别的办法,我发微博说,我现在交个人所得税,在北京行政区域内可以自己选的。2021年,因为舒克系列图书的销售,我向北京税务交了一千多万元的个人所得税,所以我就拿这个说事:我说你不改对吧?王府井过马路就非常好,我说,我这个税就交到王府井去,交到北京东城区去了。我把税单晒出来了,本来我可以交到朝阳区的,现在我交到东城区去。他们其实挺在乎这个事情的,后来就改了,现在特棒,改得非常宽阔。我说你就超过日本涩谷,搞全息过马路,从任何一点,四个路口全部都是红灯,变成行人的天下了,所有机动车都眼巴巴停在四周看着你们,他们没采纳,但是也差不多了。2022年弄成了以后,我立刻把个人所得税交到朝阳去了,也把税单晒出来了。
写了这么多年,我最早的读者现在应该是五十五六岁。我觉得有了一点影响力以后,其实是可以利用影响力来做一些事情。大家一般有一个惯性的东西,好像认为这东西存在了,它就应该这样,不能改变。《南方周末》四十年,我跟你们做的是一样的事儿,其实也是呼吁改变一些东西,而且好多都改变成了对吧?
南方周末:商标维权持续了二十一年,你宣布停止维权,算不算失败了?
郑渊洁:现在还不能说失败,应该有挺大的曙光出现。我的商标维权失败卡在苏州的舒克燃气阀门商标上了,维权是有程序的,第一步是国家知识产权局行政裁定,为什么这一个环节失败了我就不干了,因为之前同样的商标,国家知识产权局支持我了,而且都成功了,但这个成了一个迈不过去的坎。商标有45个种类,知名文学角色名称,只能够(维权)跟文学有关的商标种类;燃气阀门(跟文学)距离太远,所以就不能够支持。
这件事情是立不住的,最高人民法院关于商标授权的司法说明第二十二条,它是这么说的:在著作权保护期内的有影响力的知名文学角色名称,别人注册商标要经过你的授权,如果没有你的授权,当事人主张权利的人民法院予以支持。第二就是文学作品,读文学作品的人,从事什么职业难道还要有限制吗?难道阀门采购的工作人员不能看文学作品吗?如果他看了文学作品以后,知道舒克了,特别又是儿童文学。怎么能够证明全国的生产燃气阀门的人员、研发人员、采购人员、推销人员,他们小时候没看过舒克?我申请造口舒克商标的时候,我就想,假如已经有人注册了舒克造口商标,我要维权的话怎么办?按照知识产权法去判苏州的案例的话,我赢不了了,造口离文学作品恐怕更远。
知名文学角色非常少,(首先)得是在著作权保护期的,比如“祥林嫂”你不能保护了,因为过了保护期了;其次角色名称还不能是汉语既有词组,(名字)起个“桌子”就不能受保护。我的“舒克”不是汉语既有词组,我申请造口用品书和商标的时候,我就先检索有没有。一看没有,我心里的石头就落地了。
我就想,正确的理解是,知名文学角色名称,原著作者应该享有驰名商标的待遇。像是茅台、麦当劳这些驰名商标,跨领域保护,有人注册茅台造口用品肯定注册不成,对吧?这个企业要注册哈利·波特、迪士尼商标,会同意吗?
现在这个事儿我已经看到曙光了,总有一天我积压了这么多作品,一定会一股脑拿出来发表。国家知识产权局2023年3月裁定不支持我,我不服走程序,向北京知识产权法院起诉了国家知识产权局,要求撤销。北京知识产权法院在3月20日受理了,2023年8月10日开庭审理了,9月26日法院通知我,因案件疑难复杂,审理延期6个月。其实这是曙光,因为他们要研究这个事情,根据我以前的知识产权诉讼的这些。时间一长他们就慎重了,按审理延期6个月,应该是在2024年3月宣判。
我发完告别书以后,最高法立刻联系我,听我的这些经历、想法、建议、困惑,两天以后,世界知识产权日召开的最高人民法院记者招待会有这样一段表述,这大概就是说要加强商标领域对这个知名文学作品的角色名称和片名的知识产权保护,缩短维权周期,减少诉讼成本。最近中央电视台在播出舒克贝塔动画片的过程当中,它会插播保护知识产权的广告。
2
“我从不困惑和焦虑”
南方周末:你在1981年和1982年便创作了知名文学角色。到了四十岁的时候,开始用电脑写作,遇到困惑了吗?是怎么解决困惑的?
郑渊洁:我刚刚写作的时候,把一句话写在我的墙上: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规划是宏观的,不知道什么事就把你的规划改变了。定了目标以后,人就不太一样了。1977年,我写了一张纸,上面有一个目标,在本世纪末成为中国著名无产阶级文学家。当时还是工人的时候,一个字还没写的时候,就给自己定了一个目标。
我从不困惑和焦虑,因为我能在焦虑到来之前就化解。我从来不失眠,沾枕头就睡着,睡着睁开眼睛就是8小时,2:30起来先把微博发了,因为老有读者期待用这种方式跟我互动,对吧?
正常人,遇到我爸爸这个情况,应该也会焦虑痛苦,但是你看我就不焦虑,为什么?因为我小时候就一直想当掏粪工,一直我就耿耿于怀没当上。天赐良机,终于我爸爸要让我完成童年的梦想。弄着弄着我觉得不对劲不合理,为什么不能让所有患者都能用上最好的造口用品呢?造口用品那么贵,这个钱不能挣,有的钱可以挣,你就一口袋凭什么卖80块钱?没有什么高科技的东西,把简单的事搞复杂了,我就开始弄这个东西,笔记记了好几万字。我(这个只上过)小学四年级的人居然还画各种图,然后还找到我当过五年工人的工厂的师傅:能不能给我车出个东西来?
南方周末:你有没有这样的想法,让中国的童话走向世界,像哈利·波特那样,成为全世界小朋友的共同记忆?
郑渊洁:没有,这是一个伪命题,因为我们中国有14亿人,你还需要走向世界?对我来讲我非常满足,书刊的销量超过了3亿册。我在开始写作的时候,中国是有3亿少年儿童,后来也一直保持着每年2000万的出生量,当然这些年下降一些,但是也非常多。
我接触过一些外国的童书作家,他们说,简直羡慕死了,同一个语种的有14亿人口,还有3亿孩子,多大的造化你才能这样?
为什么不经过我自己的努力,把我们中国,不光是我这样,而是所有作家的知名文学角色,在商标领域受到法律的完善的保护。通过自己的努力,让我们本土上也享受迪士尼、哈利·波特的待遇,这不是更有意思?
我现在人生的长远的规划,就是有生之年让造口患者,每个人都有尊严,然后能够享用到政府集采后纳入医保的非常先进的造口用品。
3
“最可怕的是看什么事都司空见惯”
南方周末:经常在网上和孩子们互动,你觉得现在的孩子烦恼更多了吗?大人更讨厌了吗?
郑渊洁:其实不是,我觉得应该是现在信息量太大了,人手一个手机,网络有一个放大功能,还有一个发明新词的功能。比如“卷”字,哪个时代都在竞争。用了一个新词,大家马上就会觉得怎么怎么样,其实只是放大了,事情还是那些事情。现在甚至20后读者都来了,三岁的小孩已经看我的低幼绘本了,他们的家长跟我交流,包括也有这么大的小孩跟我交流,我觉得跟以前的孩子没有变化,他们经历的事儿也没有,应该是被放大了。
前一段时间,一个小读者说,郑爷爷我们每天面对这么多痛苦,我们为什么还要活下去?我说因为你还要面对无数的快乐。后来他就给我发东西,一下就明白过来了。眼前有半瓶水,有的人说怎么只剩半瓶,有人说还有半瓶水太好了。好多人焦虑的意义应该是解决了一些就业问题——心理医生可以好就业了。
南方周末:有人说你是成人世界的孩子,你是怎么保持对世界的天真和热爱的?
郑渊洁:我觉得可能是因为上学少,好奇心保留了,还有童心。如果成年人有童心的话,其实这个人基本上就无敌了。我觉得一个人不管做什么,最重要的是有好奇心,有童心,最可怕的是看什么事都司空见惯。有了好奇心以后就会发现问题,你去尝试改变它,一旦成功一次就上瘾了,你就觉得原来是可以改变的,那不是会越来越好?我老鼓励大家生孩子,因为生了孩子以后,等于他就帮你找回童心了,一下你就回到童年了,你就向他学习。其实你说AI时代,需要什么都能检索出来,让AI帮你记,但只有一个东西AI是没有的,就是想象力,所以作为现在的家长,把孩子的想象力留住就行了。还有一个可能是我这么多年一直写童话,写童话的时候那真是胡思乱想。
南方周末:如果再选一次,还会做童话作家吗?记得你说过,后悔没有先给成年人写作。
郑渊洁:实际上是在那个时候,写着写着读者长大了,他们希望我写适合他们看的东西,我就中计了。写了以后,书店一看到我的名字,自动放到儿童书架上去了。家长把书一翻,说这是给孩子写的?那次风波后就停止了,当时开玩笑说,后悔还不如先写成人的再写儿童的。
如果再选一次,我要当律师,我要当知识产权律师,我会是一个好的律师的,我会收费低,也真正地下功夫,能够打对方的七寸,我也能找到突破点,我觉得一定特别适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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