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朱令,记住朱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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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是一场预计八十多人参加的小范围送别。但实际到场人数超过了150人,有人在早上八点前已经到达现场,也有人从外地赶来。

从1995年北大学生为她向世界互联网发出第一封求助信,到舆论讨论阵地从BBS到短视频的迁移,一个家庭的极致悲剧,背后也是一场带有时代烙印的追问接力。

南方周末记者 苏有鹏 南方周末实习生 李雅祺 卢俊成

责任编辑 | 吴筱羽

2023年12月24日,北京市八宝山殡仪馆,朱令的遗体告别仪式。 (李雅祺/图)

2023年12月24日,北京市八宝山殡仪馆,朱令的遗体告别仪式。 (李雅祺/图)

2023,最后的告别

很少被用作哀乐的古琴曲《广陵散》,回荡在八宝山殡仪馆。朱令的遗体告别仪式定在了2023年12月24日中午12点。

据朱令的父亲吴承之对凤凰周刊记者解释,更早的时段没能排上,“也挺好的,冬天了,12点蛮暖和的”。

但这个北京冬日的正午没有阳光,天色阴沉。

这本是一场预计八十多人参加的小范围送别,发送邀请时,为了顺利、平静地送朱令最后一程,朱令家人特地加了一句,“恳请不要将此消息对外传播”。但消息还是传了出来,实际到场人数超过了150人,有人在早上八点前已经到达现场,也有人从外地赶来。

他们中有亲属、旧友,还有和逝者并不相识的人。一位在小学时听说过朱令遭遇的大学生,也来到了现场。

两天前,冬至夜里,朱令去世。

这位清华大学92级学生,在1994年经历了剧毒物铊的入侵后,大脑、神经和消化系统都受到严重损害,以日渐下降的智力水平、萎缩的肺和难以发出声音的嗓子,度过了漫长的28年。

家人为她挑选了一幅20岁左右的照片作为遗像。黑白照片经过修复,朱令留着短发,露齿笑着。在家人此前的讲述中,中毒后的朱令感受不到时间流逝,意识时常停留在大学时期,会说起“实验还没做完”。

场内的大屏幕循环播放着朱令从小到去世的照片,第一张照片里,母亲朱明新搂着朱令的脖子,陪伴朱令7年的护工阿姨在为她擦手。

朱令的父母都已年过八旬。他们向前来悼念的人们点头致意,认真凝视着上前握手的人。

送来花圈的有汇文中学、清华大学92级物化二班同学等,还有亲属和中学、大学校友等以个人名义送来的花圈。朱令在北京汇文中学度过六年,之后考入清华大学化学系物理化学和仪器分析专业。

《广陵散》是朱令最后一次登台演出的曲目。那是1994年12月11日,后来人们才推演出,铊在那时已进入朱令的体内,让她腹痛难耐。但在台上,穿着白衫黑裙的她,用意志力完成了演奏。

朱令中毒事件贯穿28年有余。从1995年北大学生为她向世界互联网发出第一封求助信,到舆论讨论阵地从BBS到短视频的迁移,一个家庭的极致悲剧,背后也是一场带有时代烙印的追问接力。只是,这个女孩顽强地再活了28年,还是没能等到答案。

家人为朱令挑选的遗照。 (资料图/图)

家人为朱令挑选的遗照。 (资料图/图)

2013,微博时代的追问

不久之前,2023年11月24日,朱令度过了她的50岁生日。

6天前的11月18日,朱令脑瘤发作,高烧到39℃,陷入重度昏迷。医生用泵和输液管勉强维持着她的生命。自从2011年患上肺炎,朱令就没有离开过呼吸机。她的喉部被切开一个口子,从此丧失了声音。

在2023年4月查出脑瘤后,医生曾判断,朱令“可能活不过10月了”。过去的28年里,父亲吴承之曾在凤凰周刊的采访中说,已经记不得签过多少次病危通知书了。

人生最后的十年,朱令和父母住在北郊的小汤山医院。这是在2003年SARS期间用七个昼夜建起的医院,成为一个集体记忆标志。

十年间,朱令和父母曾短暂离开过小汤山。2020年1月,小汤山医院成为新冠肺炎定点医院后,病人们被转移到了北京老年医院。直到第二年夏天,他们才搬回。

住进小汤山治疗,与北京市的协调有关。据华霖救助基金运营的微信公众号“朱令我们在一起”披露,2013年初,沉默的朱令再次成为新闻热点,那年7月,朱令被安排住进北京友谊医院,来自宣武、博爱等医院的二十多位医生对其会诊。推文最后一句话是对所有人说的,“一起帮助朱令的父母紧紧地拉住悬崖边上的朱令”。

很多人记得,这次成为热点,是因为2013年发生过的另一个案件。

那年4月的一个早晨,复旦大学研究生黄洋饮用了寝室饮水机里的水。数个小时之后,他开始呕吐、发烧。送至医院就诊后,病情依旧在恶化。

不久,警方通报,在学生的饮水机残留水中检测出有毒化合物。而黄洋在喝下水17天后离世。

案件很快侦破,投毒者林森浩被宣判死刑。

复旦投毒案让公众迅速回想起朱令,在以微博为主要阵地的社交平台上,他们追问19年悬而未破的朱令案,谁是毒害她的凶手?

这样的追问或许难有答案。同一年,“平安北京”发布对朱令案的声明,称“相关场所没有监控设施,犯罪痕迹物证已经灭失”,“未获取认定犯罪嫌疑人的直接证据”。声明希望“尊重侦查工作规律,理解支持公安机关依法办案”。

2007年,《东方时空》。 (资料图/图)

2007年,《东方时空》。 (资料图/图)

2005,天涯社区的争论

在一部分关注朱令案的人心中,他们有一个明确的怀疑对象。2005年,这位怀疑对象曾在天涯论坛短暂地回应过对自己的怀疑。

2005年11月30日,一篇名为《天妒红颜:十年前的清华女生被毒事件》的网帖在天涯论坛上爆火。该网帖回顾了朱令十年前中毒的旧事,并指称是朱令同宿舍的孙维投毒所害。

一个月后,“孙维声明”的ID在天涯论坛发表了一篇《孙维的声明——驳斥朱令铊中毒案件引发的谣言》。声明中称,自己在十年内沉默的原因是,在案件告破之前,与朱令家人进行理智的沟通是根本不现实的。她认为自己没有“投毒动机”。

之后,开始有朱令和孙维的同学,在论坛中发表支持孙维的言论。

其间还发生了孙维等人的邮箱被黑客入侵、往来邮件被公布到网络的事件。

时隔几年后,一位名为“追铊”的黑客曾向南方都市报表示,自己就是2006年入侵孙维等人邮箱的人,“我希望推动案件调查重启,只要努力了,就会有希望。我一直在做我能做的。”。

这场在互联网展开的争论并未能持续太久。

朱令的一些大学校友确实为重启调查而努力过。同学之一童宇峰发起过公开呼吁,“请求公安机关重新侦查该案”。但未果。这群曾在清华就读的同学们先后提出几个版本,并在一些细节上争执,包括要不要分国内、海外同学。

此时,距离1998年北京市公安局结办此案已过去近八年。事件的核心人物朱令腿部肌肉萎缩,肺也萎缩到了第四根肋骨。但她还活着。

1995,一位女大学生病危,“好像是铊中毒”

“喂,这里是中国的北京大学。有位年仅21岁的学生患了一种罕见的重病,奄奄一息。虽经北京最好医院的医生的诊治,也未能见效,甚至根本不知道所患的是何种疾病。所以我们现在向世界呼救,谁能帮助我们?”

1995年4月10日,那时的中国仅有三条256K网线,北京大学力学系学生贝志城和同学用了其中一条,在一个新的、从未接触过的虚拟空间,对外发送了求助信。

他要帮助的人是他的中学同学朱令。那是一位脸上带点婴儿肥、笑起时明眸似水的女孩,她剪短发时,有同学甚至觉得,她颇像当时流行的明星王靖雯。

那时,贝志城刚见过在重症监护室的朱令。“几乎全身赤裸,插着很多管子”。他被告知,这可能是最后一面了。

“怪病”是一点点夺走记忆中的那个女孩的。起初,只是肚子疼,接着,是眼睛不好,那双似水的眼睛不得不戴上厚厚的镜片,然后是两天内掉光头发,戴上了帽子。随之而来的是心慌、憋气、神态恍惚、双眼球发作性上视、中枢神经麻痹。

在近半年的病程中,没人能准确识别出朱令体内的铊,一个在1861年由威廉·克鲁克斯和克洛德-奥古斯特·拉米利发现的元素。

这个求助经过,由北京大学科学传播中心学者刘华杰记录,并发表在1995年6月9日的《南方周末》头版。多年后接受媒体采访时,他还记得,那是清华大学力学系陈耀松教授通过电话线接到了北大计算中心的一台服务器。

在贝志城发出的求助信中,朱令是1994年12月5日腹痛的。她的21岁生日是1994年11月24日,朱令的母亲注意到,在生日前,女儿已经不舒服了一个月。

铊进入人体后,会抑制其氧化磷酸化过程,干扰含硫氨基酸代谢,抑制细胞有丝分裂和毛囊角质层生长,破坏钙的平衡。

但究竟在哪一刻,朱令的生命力就开始与这些复杂的化学反应对抗了,恐怕没有人能说得清楚了。

对于更多人而言,1994年12月11日,在北京音乐厅,已经吃不下饭的朱令,身着白衫黑裙,用强大的意志力撑起一副从容不迫的神情,演奏《广陵散》时,生命就在对抗一切了。

1994年12月11日,北京音乐厅,朱令最后一次演出《广陵散》。 (资料图/图)

1994年12月11日,北京音乐厅,朱令最后一次演出《广陵散》。 (资料图/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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