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东江
20世纪80年代甫来岭南之际,最先见识的广州街头一景是“大排档”,亦即路边聚集排列的食肆。
广东白话里保留了不少古汉语用语,市民日常生活对白中每能流露出文绉绉的一面——“也是”说成“亦系”,“因为”说成“皆因”,“于是”说成“于是乎”,“终于”说成“卒之”,诸如此类。有鉴于此,疑心“大排档”或来自从前的“排当”。苟如此,则其“出身”还不可小觑,盖“排当”乃帝王宫中设宴之称,具有显赫的一面。
“大抵内宴赏,初坐、再坐,插食盘架者,谓之‘排当’,否则但谓之‘进酒’。”这是《武林旧事》的说法。“故事,宫中饮宴,名曰排当。”这是《续资治通鉴·宋度宗咸淳六年》的说法。《西湖游览志馀》云,1176年,南宋太上皇高宗赵构生日,“先十日”,已有各种仪式;当天就更隆重,要“上侍太上过寝殿,进早膳”,然后“上侍太上同往射厅,看百戏”;俟午时三刻,“驾赴德寿殿排当,皇帝已下,并簮花侍宴”。上,即宋孝宗。
从南宋的一些排当中,同时可以窥见朝政的另一面。
《西湖游览志馀》云,光宗在东宫时“意欲内禅”,很有些迫不及待,然“终难发言,数击鲜于慈福太后”,老是给太后安排宴会。太后不明所以,询问近侍:“大哥屡排当,何故?”旁人说那是“意望娘娘为趣上耳”,让您老人家给催催。太后还真办事,“顷之,寿皇(孝宗)至东内,从容间,语上曰:‘官家也好早取乐,放下与儿曹。’”孝宗来了个顺坡溜,说自己早就想这样了,“但孩儿尚小,未经历,故不能即与之”。不过,如我们所见,孝宗终究是“禅”位给光宗的。英国国王查尔斯加冕时已经74岁,如果他熟知我们的历史,仿效光宗逼宫,说不定也早就接班了吧。
《齐东野语》云:“穆陵初年,尝于上元日清燕殿排当,恭请恭圣太后。”穆陵,宋理宗赵昀;恭圣太后,宁宗杨皇后。赵昀刚上台,应该是借排当来密切与太后的关系,毕竟皇位原本轮不到他。可惜,排当进行中出了事故,“既而烧烟火于庭,有所谓地老鼠者,径至大母圣座下,大母为之惊惶,拂衣径起,意颇疑怒,为之罢宴”。理宗吓坏了,马上“将排办巨珰陈询尽监系听命”,第二天一早又到太后面前谢罪,“且言内臣排办不谨,取自行遣”,听太后处理。太后倒是大度,笑曰:“终不成他特地来惊我,想是误耳,可以赦罪。”于是“子母如初焉”。
理宗吓成这样,实因其与太后并非具有血缘关系的母子,而且对其继位,太后一开始持坚决反对的态度。这个杨太后很不简单,“少以姿容选入宫”,但也“颇涉书史,知古今”,因此在与曹美人的皇后竞争中胜出。《宋史》载,宁宗嘉定十四年(1221),“帝以国嗣未定,养宗室子贵和,立为皇子,赐名竑”。但宰相史弥远“既信任于后,遂专国政”,为了掌握太子的动向,他“买美人善琴者纳之”,安插在太子身边,“竑嬖之”。有一天,太子指着地图对美人说,这是此琼崖州,“他日必置史弥远于此地”;又在桌上写了“弥远当决配八千里”几个字。美人与心腹将这些消息传出,“弥远大惧,阴蓄异志”,结果就是悄悄地安排了赵昀接班。宁宗甫一驾崩,史弥远即“夜召昀入宫”,对杨后来了个先斩后奏。杨后明确表态:“皇子先帝所立,岂敢擅变?”这天夜里,“凡七往反,后终不听”,直到杨家人拜泣曰:“内外军民皆已归心,苟不立之,祸变必生,则杨氏无唯类矣。”杨后“默然良久”,终于问赵昀在哪里,“弥远等召昀入,后拊其背曰:‘汝今为吾子矣!’”,实在是出于无奈,“遂矫诏废竑为济王,立昀为皇子,即帝位”。在这样的背景之下,对排当中的事故,理宗安有不“恐甚”的道理?
《钱塘遗事》云:理宗开始尚能“厉精为治”,而“在位既久,嬖宠浸盛”,表现之一为“禁中排当频数,娼妓傀儡得入供应,宫嫔廪给泛赐无节”。所以理宗时武衍《宫中词》云:“圣主忧勤排当少,犀椎鱼拨总成闲。”斯时朝政之不堪,艺人都看不过眼。一日,内宴杂剧,一人专打锣,一人扑之曰:“今日排当,不奏他乐,丁丁董董不已,何也?”曰:“方今事皆丁董,吾安得不丁董?”此之“董”,喻“极善逢迎”的董宋臣;“丁”,喻“与宋臣表里,复以庙堂之力助之”的宰相丁大全。《续资治通鉴》载,理宗嘉熙元年(1237)十二月,王伯大借日食毫不客气地指出:“今天下大势,如江河之决,日趋日下而不可挽……陛下试反身而自省曰:吾之制行,保无有屋漏在上、知之在下者乎?徒见嬖昵之多,选择未已,排当之声,时有流闻,则所谓精神之内守,血气之顺轨,未可也。”
鉴于“理宗朝排当之礼,多内侍自为之,一有排当,则必有私事密启”,度宗朝之给事陈宗礼更一针见血:“内侍用心,非借排当以规羡余,则假秩筵以奉殷勤。不知聚几州汗血之劳,而供一夕笙歌之费。”不是借此捞油水,就是编织关系网,归根到底是挥霍民脂民膏。
倘若“大排档”果真是由“排当”演绎而来,则探究其演绎过程,尽管夹杂着不堪,仍不失为一种趣味。时尚地说,“大排档”也是一种街头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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