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媚 图/周海媚工作室

“我总有一天会有皱纹跑出来让你们看”

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

文 /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张明萌

编辑 / 杨静茹  rwzkyjr@163.com

穿透镜头的美

2015年4月，久未唱歌的周海媚发布了一首单曲《她》。这首歌的简介是：“自传体歌词，写尽女人情感的每一寸芳心。参透最美年华中的爱与愁，量身单曲《她》——一款海媚个人情感经历的音乐笔记，用声音诠释属于我们青春深处的‘她’。”

MV里，49岁的周海媚走在雪中、阳光下、大桥上。她的普通话不太标准，声音却十分动情：“她的秋千荡了半个年华，她的眼角依然闪着火花，她说话的样子嘻嘻哈哈，热闹得那么风雅。她留着他最爱的长发，她不再爱玫瑰花，她后来一笑而过，代替翻涌的喧哗。她的眼泪看不见却依然洁白无暇，对伤的痛的选择笑着装聋作哑。而她，让人心疼的傻瓜，岁月请留住她。她的疯狂太温柔却故作潇洒，对爱的恨的选择放却夜夜梦话，等她深夜聊到了喉咙沙哑，把她的心带回家。”

这首歌刚推出时，未引起巨大的反响，直到周海媚去世消息发布，不同媒体、平台梳理她的人生，观众才略知歌中况味。

作为香港演员，为周海媚打开内地大门的不是她的剧集，而是她参演的众多MV。其中最知名的是张学友的《吻别》（1993），MV导演是周海媚的朋友，开拍前请她来帮忙。于是晃动的镜头里，出现了一位时隐时现、盘着头发的女子，媚眼如丝，似喜似嗔。周海媚回忆，她的角色在玩弄对方的感情，让他想吻又吻不到，自己在墙后偷笑。

MV随着录像厅和卡拉OK的兴起而广泛流传，成为了一代人对周海媚最初的印象。这个印象中的周海媚不需要复杂的角色呈现，带来的冲击直接而具体——穿透镜头的美。

同样的印象渗透在她的众多角色中，《杨家将》（1985）《流氓大亨》（1986）《义不容情》（1989）《今生无悔》（1991）……在周海媚出道之初的几部作品中，她的定位趋同，多是类似妹妹的角色，靠着年轻和容貌的本钱，一门心思楚楚可怜。只要她出现在镜头里，就能够收获蜂拥的好评与赞美。她的形象早早穿越时间与空间，2002年她到北京拍戏，发现理发店里贴着自己的海报。直到今天，她依然会出现在各大网站的“香港最美女明星集锦”视频中。

对熟悉周海媚的粉丝而言，她拥有比外表更值得品味的内在。与娇滴滴、软糯糯的早期角色不同，离开角色的周海媚直率、开朗、肯拼、没有包袱，骨子里有股叛逆。

▲小时候的周海媚 图/周海媚

1985年，周海媚在父亲的建议下参选香港小姐，自我介绍梦想是“成为亚洲第一位女太空员”， 被问到在沙滩出风头的方法，她说“录下自己走调的歌，再用hifi播出来”，而要防止男人用色情的眼光看女孩子，那就“最好请四个壮汉做陪衬”。她留着羊毛卷发，身着彩色泳装，对着镜头咧嘴大笑。因不够端庄得体被挡在决赛门外，她也不恼，在后台跑来跑去，笑着恭喜每一位入选佳丽。

比赛结束后，她收到无线电视台的邀约，进入了无线训练班。母亲极力反对女儿的选择，希望她回去读书。周海媚和母亲约定，两年之内没演上女一号，就踏踏实实回去。“我挺任性的，你说我做不到，我偏要做。既然我答应了，就要尽力去做好。”

出道之后的前15年，周海媚的演艺生涯比她想象的更顺风顺水。

她的第一部戏是当年TVB的台庆剧《杨家将》，云集当时TVB力捧的“无线五虎将”黄日华、刘德华、梁朝伟等小生，还有周润发、郑少秋、万梓良、张曼玉、汪明荃、赵雅芝等当红演员。周海媚饰演杨九妹，对一位新人来说，起点很高。

这部戏是她第一次面对摄像机——此前只在训练班学过三个月表演，每天开工都手足无措。演群戏时，她都不敢听前辈们说什么，只埋头看剧本里自己在第几句，心里默数一二三四，到了自己的第五句话赶紧站出来，说完又满脸通红地归位。

之后随着《流氓大亨》《义不容情》《今生无悔》等剧集热映，周海媚已经成功当上女主角，也成为TVB的当家花旦之一。被问及这段经历，周海媚说：“我有这个天赋，有这个能力，才能走到这一步。”

▲回到未嫁时 (1990)

剧集中所有的动作戏她都自己上，没有戏份就搬个椅子坐在前辈后面，听他们分享拍戏的经验。经常困得倒头就睡，片场女厕所内有个舞蹈演员的化妆间，用几块板隔开，偶尔拍戏拍到半夜，周海媚就将几把椅子拼起来睡，一天能睡上两个小时。

最夸张的一次，她四天四夜没合眼。拍摄的最后一天，周海媚向导演申请两个小时开车回家洗个澡，因为“身上已经臭了”。洗完澡还有时间，看到床，周海媚犹豫很久，还是转身接了两桶水下楼擦车，擦完马不停蹄地回去开工，“那时候还是年轻，心里想的就是绝不能睡。”

采访里，她最常做的就是打破观众认知。她饰演的周芷若为人津津乐道，尤其是张无忌悔婚那场戏，她咬牙切齿，眼神决绝、狠厉又悲怆，大喊张无忌名字，一滴泪恰巧滑落。这一幕被观众奉为经典。但她偏说自己最难拍的就是哭戏。每次拍都要准备很久，从化妆起就一言不发，常被剧组人员觉得像变了个人。“而且我不太喜欢点眼药水，除非哭到没有眼泪。真感情会比辅助的东西更好。”

她的眼神是吸引观众的利器，时而涣散、时而凝神。但她每次都要解释，自己全家都是高度近视，遗传到她身上有800度，后来变成1200度，不用力瞪着看，根本看不清，“人家还以为我在放电。”

不是周芷若

1992年，周海媚与TVB约满离巢，签约了一家电影公司，她回忆：“在TVB工作了一小段时间，我觉得对自己的演技没有挑战，我想挑战自己。”挑战以失败告终，那两年她几乎没有工作，有两个月差点连房租都交不起。

台湾制片人杨佩佩发来邀约，请她参与拍摄剧集《末代皇孙》和《倚天屠龙记》，她终于迎来了事业的最巅峰。1994年《倚天屠龙记》播出后，周芷若成为她的代名词。

▲倚天屠龙记（1994）

导演赖水清回忆，早在《倚天屠龙记》筹备时，他和杨佩佩就决定邀请周海媚出演周芷若，“当时她一直在香港拍时装剧，很火。一开始她对到外地拍戏有一些顾虑，我就鼓励她应该往外边发展，不要老是困在香港。”周海媚一度拒绝饰演周芷若，她无法理解周芷若因情生恨的情节。导演赖水清飞到香港游说她，告诉她，这个角色可以理解为一位爱情方面的受害者，她可以用自己的方式去自由演绎。周海媚答应了。

剧集播出后广受欢迎，她如愿收获关于外表之外的评价，这个角色在观众心目中近30年的留存更印证了她演绎的成功。金庸高度评价了周海媚版的周芷若，送了她一套亲笔签名的《倚天屠龙记》，甚至表示，如果当初知道是周海媚来演周芷若，愿意为她修改剧本，让她和男主角张无忌终成眷属。

2019年，新版《倚天屠龙记》播出，周海媚饰演周芷若的师父灭绝师太。她拒绝了剧组四次，担心周芷若珠玉在前，自己再演灭绝会毁掉经典。后来又想，人过50，已经到了可以驾驭灭绝师太这个角色的时候，“我能理解灭绝师太的心态，而且恰如其分。”

▲周海媚在电视剧《倚天屠龙记》（2019）片场 图/周海媚

她重看《倚天屠龙记》，分析灭绝的心路，觉得她不是彻底灭情灭义，见人就杀，而是心系峨眉，想将门派发扬光大，也爱护徒弟。她以此去处理灭绝师太，打死爱徒纪晓芙那一场戏她印象深刻，“很难受，但必须得这么做。”

周海媚的角色多受爱情牵缠，而她的感情也常被媒体关注。

1985年，她与吕良伟因合作《小岛风云》结缘。四年后两人跑到美国结婚，只申请了结婚，但拖拖拉拉没有及时办手续，等吕良伟准备跟邝美云结婚时，再议离婚程序，才发现当初就没有合法登记过，根本是无效婚姻。周海媚在一个访谈节目中谈到这段经历，说媒体连地方都弄错，但她也忘记在哪里申请的了。

她的爱情观，在第一张专辑《日出黎明》的《爱我懂我》已见端倪：靠近我，爱我，但别偷走我的自由……靠近我，爱我，但别遮蔽我的天空……

2002年，刀郎的歌《2002年的第一场雪》响彻街头。在北京拍戏的周海媚第一次见到了漫天大雪，也第一次开窗看到天地白茫茫一片。“感觉像回到了自己的家。”她回忆。虽然她生在香港，但父亲是满族人，祖上为满洲镶白旗，是瓜尔佳氏的后裔。

加上当时男友在北京，她当即决定放下香港的事业，移居北京。她在顺义置业，打理自己的生活。院里有自己种的青菜、瓜果，还有养的宠物。2016年，她在采访中透露自己与相恋十余年的男友已经分手，但在北京的生活仍在延续。她说：“我不喜欢拍拖的时候迷失自己，女性要保持自己的个性，不断更新自己。”

“我来北京有二十年了，当时把所有带不走的东西都送给朋友，家具喜欢就拿走。事业重新再来。不害怕。我过来时已经三十多了，重新再来也可以啊。很多人对我很熟悉了，发型屋都有我的海报，没什么隔阂。”她后来回忆。

她的事业仍在延续，虽然很少有机会再演女主角，但在《武媚娘传奇》《香蜜沉沉烬如霜》等剧集中，她的表现仍引起关注。同样引起关注的，还有她的健康状况。1998年，她拍摄《纵横四海》到一半因病退出，此后便减少了影视剧的产出。接受采访时，她多次称自己“血小板偏低”，在努力养生和调理。

▲香蜜沉沉烬如霜 (2018)

最近几年，有节目上门探访，她给主持人炖了一锅排骨汤，汤料齐全，还强调一定要加淮山，“淮山是汤的灵魂，我煮什么都会放一点淮山。”主持人问她会用三个什么词语形容自己，她说：“简单，简单，简单。我不会兜圈子，不会复杂，直接。所以我养动物，动物很直接。”

周海媚两岁就开始养动物，小鸟、兔子、葵鼠、鸡、鸭、鱼都养过。定居北京后，有宠物和她一起生活。她的社交动态里，有时在探店，有时在看望留守儿童，有时在下厨……就在2023年12月6日，她刚刚过了57岁的生日。

▲2016年12月6日，周海媚在北京与亲朋好友及影迷一起度过50岁生日会 图/视觉中国

她说：“我总有一天会有皱纹跑出来让你们看，我觉得每个人都抵抗不了自然规律，老就老，每个年龄段都有不同的美。我不会因为女神的称号，就跑去打针，整形，保持脸的僵硬。当我70岁的时候，我要做一个优雅的老太婆，一样很美。我觉得这是内心的态度。”

曾有媒体问周海媚，人生最快乐是什么时候？她回答是自己两三岁时。她与外公外婆在长洲岛生活，住在山上的小石屋。大她四岁的小姨怕把她弄丢，把她锁进了鸡笼。她和鸡怒目对视，直到一位大叔经过才得以逃出。小岛上载着她快乐的童年，有沙滩、蓝天和阳光。“你看，我现在都还记得这些画面，说明我那时候真的很快乐。”

岁月留在了周海媚的脑海里，却没能留住她。2023年12月12日，周海媚工作室发布消息：海媚姐因病医治无效，于2023年12月11日离开了我们。愿天堂没有疾病，愿来生我们再相识！家人亦附上：“亲爱的海媚，希望你到了另一个世界继续快乐，家人以你为荣。”

周海媚走的那天，北京下起了雪，就像她决定来定居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