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年前,广西的阿荣椎管狭窄,在暨南大学附属第一医院脊柱外科主任医师王晶主刀下,通过一道5厘米长的切口,完成了腰椎后路切开减压,植骨融合内固定。术后,原本双腿无力、走路都间歇性跛脚的她恢复昔日敏捷,又重新拥抱旅游、跳舞的动感生活。前不久,妹妹也出现类似的症状,阿荣毫不迟疑地带她找到王晶,拜托他“做个同款的”。
“这手术确实做得漂亮。”王晶乐滋滋欣赏完自己的手艺,告诉阿荣,因为太久没有练手,椎管狭窄的小切口手术他恐怕也做不出当年的效果了,“不过,我现在有更好的办法,打两个孔就行,切口更小,创伤更少,还不用做内固定。”
他说的是单侧双通道脊柱内镜技术。作为国内首批开展该术式的医生之一,2020年以来,王晶已经为数百名患者解除病痛,新技术的安全性和治疗效果也被临床实践证明,获得广大患者和业界越来越广泛的认可。
脊柱内镜的艰难尝新
羊城的10月尚有暑意,因为工作安排密集,采访约在了晚间。现身时,王晶刚刚结束连台手术,带着明显疲态。但提起在脊柱外科“升级打怪”的故事,他眼里焕发出越来越晶亮的神采,讲到激动处,脸色也染上几分酡红。
“其实,这项技术开展之初,我们也面临很多的困难、压力和争议。”带着一些越过山丘后的舒畅,王晶讲述了他和单侧双通道脊柱内镜技术(UBE)的故事。
圈内有一句宣传标语:“UBE为椎管狭窄而生。”这种中老年群体的高发疾病,可以导致腰腿疼痛、下肢麻木、无力和间歇跛行等系列神经功能障碍。多年来,国际通行的金标准是采用开放手术减压植骨融合固定,改进主要瞄准提升手术效果和减小手术创伤,阿荣接受的小切口手术技术即为优化方案。
但是,该技术没办法绕开一个关键生物力学瓶颈:原本活动的椎间隙被融合,脊柱日常活动的应力转嫁给临近的椎间盘,后者力学负荷随之增加。长期临床随访发现,不少患者术后恢复良好,重返运动场也几乎不受影响,但数年之后,手术节段的相邻椎间盘又会出现问题。“这是融合手术固有的缺陷,业界进行了诸多改进尝试,如曾经风靡一时的脊柱动态固定及弹性固定系统等,但都无法从根本上解决这一问题。”王晶感慨。
直到2019年底,在科室业务学习中,了解到韩国专家的单侧双通道脊柱内镜手术技术。“还能这么玩?”王晶感觉新世界的大门在眼前敞开。
借助直径仅4毫米的脊柱内镜,手术视野放大可超过5倍,对脊柱神经血管等细微解剖结构观察更加清楚;通过器械操作通道,能够精准处理脊柱中央椎管和侧隐窝,帮助神经充分减压,且整个手术过程对骨性结构、关节突和韧带、肌肉等软组织的破坏降至更低。“双控操作更灵活、更简便、更安全,治疗复杂椎间盘突出、椎管狭窄、腰椎滑脱等病种尤有独特优势。”
患者获益非常明显。因为创伤小,对脊柱的稳定性影响轻微,绝大多数无需做融合内固定,远期而言避免了邻椎发病,近期看患者术后疼痛感较常规开放手术也更轻;手术操作全程在流动水介质下进行,感染的几率大大减少,他在手术中甚至没有用抗生素;平均住院日明显降低,总住院费用也更少。
下班回家后,王晶将当天的手术视频拷贝后看了一遍又一遍,此后甚至将其作为“下饭菜”和“安眠曲”。2020年初,感觉琢磨清了其中关窍,团队向医院提出开展新技术申请,并得到支持。
然而,该技术开展之初便遭遇质疑,甚至被评价为鸡肋。对医生而言,用关节镜做脊柱手术,和传统的开放手术方式相比,是截然不同的体验。“内镜之下,细节纤毫毕现,但是初期开展,操作不熟练,通常无法直观地看到全局。三点立体定位能力不足,器械进入手术区域难以找准位置;手眼协调能力不足,稍微的偏差又容易损伤神经、硬膜。”王晶回忆,第一例手术特意挑了相对简单的病例,由于有多年椎间孔镜的手术经验,觉得上手还算容易;之后逐渐增加病例难度,压力骤增,某些同样类型的手术要付出开放手术近2倍的时间;等尝试更加复杂的病例,有时更是感受到了“手术台上迷路”的焦灼。
“但我笃信这是一项好的技术。”王晶回忆,新技术启动不久正碰上新冠疫情,手术量较前减少,外科的工作节奏相对慢下来,他再次潜心温习手术视频,“看别人怎么做,然后对照自己的找缺点,琢磨怎样做得更好、更快。”
当该术式开展到50余例时,他已经达到和开放式手术同等的速度;一年半之后,单节段的单侧入路双侧减压手术基本能在一小时内结束。“更惊喜的是,随着实践和认知的加深,对技术的信心更足了,可以说未来从颈椎、胸椎到腰椎,80%的脊柱退行性病例能够通过内镜手术解决。”他说。
几个月前,王晶利用单侧双通道脊柱内镜技术完成了一例疑难病例手术。一名94岁的老人,8年前腰椎做过融合内固定,近2年又出现严重的腰腿疼和乏力,最后发展到难以站立和行走,多数时间只能躺着缓解症状。经过详细检查确认,老人就是手术部位相邻节段发生了退变和椎管狭窄。
“前不久,他女儿发来视频,老人因为长期缺乏运动导致的肌力萎缩在复健下逐渐好转,现在又能在家走动了。”他笑得如孩童般得意。
医学家族走出的“反叛少年”
回溯这段一波三折的技术攻坚之旅,王晶感慨:“有时候,手术效果很好,患者很满意,但作为专攻这一领域的医生,心里清楚随着治疗理念和技术的进步,一定会有更好的方案。医学就是这样一步步推向前的。”
这是他的肺腑之言。从医近30年,王晶一直在重复着自我否定与超越,即使是在深耕的脊柱外科赛道,也是屡次改弦更张。
作为一名“医二代”,王晶从小在武汉协和医院家属院里长大,最熟悉的衣服是白大褂,家里堆放最多的是医书。高考时,胞姐去读同济医科大学,6年后他则上了中山医科大学(即今中山大学中山医学院)。
读大学期间,他却并没有显现出医学家族熏陶出的学医天赋。“我一直不喜欢死记硬背,学医却要啃下一本本大部头,当时只觉得枯燥得要死,考试成绩总是维持在中等。加上那时候在骨科创伤患者很多,见一些血肉模糊的场面是家常便饭,心情总是郁郁,我甚至怀疑过自己可能不适合当医生。”王晶回忆。
但是反抗无效,父母坚定地要求他考研。被逼着深造的王晶成功上岸,就读于深圳市人民医院(暨南大学第二临床医学院),却在与临床结合的读研生活中,意外发现了医学的乐趣。“有一次查房,带教老师讲骨折AO的治疗原则,暨大附一院是广东省最早开展该技术的医院,我本科毕业入职后有过大量接触,因此在查房时就给大家讲解,被误以为是授课老师。”王晶形容,一直被动学习的少年突然收获歆羡的目光,也渐渐觉醒了蛰伏的医者血脉,“后面时不时会做一些小手术,很有成就感。带着问题和目标去学习,也就越学越投入。”
就这样,本科觉得专业书籍枯燥无味的王晶,研究生期间成了泡在图书馆的书虫,不只看译本,还看英文原著,为了准备实验课题,学习资料复印了几米厚。
还有更多成就感持续涌来。暨大附一院是广东省肢体伤残功能重建的技术领先者与发源地,上世纪90年代骨科已经拥有了50张病床,也是广东省小儿麻痹后遗症矫治中心。王晶掌握了一手过硬的矫形手术的本领,最高记录是为一名小儿麻痹后遗症患者延长下肢10厘米,让其跛行大为改善。精湛的操作不只省内知名,甚至吸引了海南患者慕名前来。而曾经让他感慨“学医真苦”的骨科手术,也在患者解除病痛后一声声真挚的道谢中持续给出正向反馈。
王晶越来越咂摸出当医生的乐趣,不过干着干着专业方向不见了——“得益于口服脊髓灰质炎减毒活疫苗‘糖丸’的免费普及,2000年我国消灭小儿麻痹症,后遗症肢体畸形矫治也成为夕阳行业。”
他谋划着转向,2003年开始攻读博士,毕业后主攻脊柱和创伤,后续又聚焦脊柱外科。“随着全社会人口老龄化日益严峻,退行性脊柱疾病越来越多,要解决的问题很多,有成长和发挥的巨大空间。”他解释。
精研的领域确定下来,王晶却没有停止“反叛”的脚步。2015年,他休假去美国探望胞姐,偶然在YouTube上看到一个手术视频,发现专家在用显微镜做手术,“我不近视,裸眼手术做得还挺不错,但显微手术让我看到了另外一个世界,手术视野明亮清晰了太多,可以避免因为害怕损伤神经而束手束脚,将手术做到更精致、更完美。”进一步交流得知,北美和欧洲等医疗技术发达的国家,颈椎前路手术超过90%是在显微镜辅助下完成的。
回来后,王晶便找来大量文章和视频资料学习,多次旁观和参与神经外科的显微镜手术,心里有底后向神经外科借来显微镜,开始新尝试。
5年前,一个年轻小伙,背部长期剧烈疼痛,跑了多家三甲医院都查不出病因,甚至一度被家人怀疑是精神问题。王晶仔细阅看核磁共振的影片,发现了疑问,请来放射科专家会诊,最终找到一个几毫米的瘤巢。“长在脊柱椎体附件的骨样骨瘤十分罕见,这是之前多年迟迟未能准确诊断的原因,手术要求的高精准定位也很难实现。”王晶回忆,胸椎是脊柱外科高危险的手术部位,但详细推演方案后,他在显微镜下摘干净了瘤巢。
“做医生既要保证患者安全,也不能因为过于惦念别出事、别浪费钱就故步自封。”谈及屡次告别自己擅长的手术方式,挑战新技术的原因,王晶表示,“新技术刚开始总没那么一帆风顺,但它是主宰未来、造福患者的。”
也正是在一次次的自我革新中,王晶打磨出一手过硬的本领。而今的他,继续在脊柱疾病的领域徜徉,专注脊柱内镜及显微镜手术技术,擅长颈椎前路显微镜辅助手术,熟练掌握胸腰椎侧路镜、后路镜及单侧双通道脊柱内镜技术。
▲王晶为患者做单侧双通道脊柱内镜手术
改不掉的暖心肠与急脾气
在追逐技术的路上求快求新的王晶,诊疗中总会有意识地提醒自己放缓步伐,“淹死多是善泳者,出事常是老司机。不能因为熟练就麻痹大意,每个患者都是独特的个体,谁也不知道哪个常见症状背后就藏着新的考题。”
他讲述了不久前遇到的一个病例:50多岁的舒姨忽然右手乏力,甚至拿不起筷子,根据年龄和症状,高度怀疑是脑梗,但是同侧腿运动正常,查体发现是右手肌力下降,但皮肤感觉尚可。“颈肩痛和力量下降是神经根性颈椎病的常见表现,两者一般同时发生,但她只是单纯肌力明显降低,这给诊断造成了不小的欺骗性。”王晶谈到,肌电图检查显示确实是神经根病变,后续颈椎核磁共振检查发现一个巨大的椎间盘脱出。而脑梗和颈椎病治疗方案完全不同。
在手术台上,他更是要求自己谨小慎微。两年多里,苏伯饱受背痛折磨,站立超过两分钟就会如坐针毡,他认为是腰椎出了毛病,长期到街边的小诊所打针并尝试贴各种膏药,腰部皮肤都溃烂了,在亲戚介绍下找到王晶,才知道自己患上的是一种比较少见的腰椎管狭窄症——椎管内硬膜外脂肪增多症。
“正常硬膜外脂肪是保护硬膜囊的,但是患者有多年椎间盘突出病史,每次疼了就去小诊所打针止痛。推测是长期使用激素类药物,硬膜外脂肪越长越多,最终严重压迫神经。”王晶回忆。脂肪组织都是软的,其间还有大量血管增生,清理起来很费劲,他不断提醒自己慢一点、再慢一点,最终手术耗费了3个多小时。但是效果证明值得——术后一周,苏伯疼痛明显缓解,已经能走半个小时。
王晶也很讲究人文关怀。一些老年患者做完手术,受传统认知影响,认为要躺在床上养一阵,坚决不愿意遵循快速康复的理念早期就下床活动。王晶除了耐心做健康宣教,还会搀着患者下床走几步,打消他们的心理顾虑。在患者情绪紧张时,他还会用“王氏幽默”打谑,帮助对方放松心情。因为营养均衡充足能帮助伤口更快愈合,他也一直关注患者的饮食习惯,查房时经常问起。
不过,在同事和学生眼中,王晶有时也是个急脾气。“他很爱操心,到了手术室就盯这盯那,看到不符合无菌规范的地方就会严肃批评,不会因为周围人多就给留面子。”有同事形容,工作和生活中的王晶似乎有两套系统,“平时他很好说话,温和、幽默,总是带几分笑意。”
“我是对事不对人。手术室内一个看似很小的疏忽就可能对患者造成不良后果,有些事情甚至是无法挽回的。”王晶挠挠头,补充说:“过后我也意识到有更柔和的表达,但是当时一着急上火,话就脱口而出了。”
而学生见到王晶启动暴脾气模式,则多是其表现出缺乏上进心和责任心时。“成为一个好医生,有时上进心和责任心远比聪明才智更加重要,能让我们走得更远。”王晶经常跟学生念叨这句话。
而今,看手术视频仍是王晶闲暇时最长情的娱乐。“如果有更好的新技术出现,还是乐于去学习、去尝试。”说这句话时,他的脸上又一次浮现激动的酡红。医学之路没有止境,这位生于1970年代,一直在挑战自我的“反叛少年”,会顶着他的花白头发,抵达更远的路、更高的山。(文中患者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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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 | 岳超群
编辑 | 叶溱 任君飞 责编 | 张秀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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