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飙。(受访者供图 / 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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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老百姓来说,生活的目的不是批判,而是生活得更好。当然有很多东西值得批判,但要从他生活的目的里面出来,批判才会落到实处,便于他们的行动,然后可以在看起来不可改变的结构之下改变生活,改变人们的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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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南方周末记者 黎衡
责任编辑|刘悠翔
项飙坐在广州的一群年轻人中间,跟大家一起开怀大笑,偶尔凝眉发言,更多时候在听,听每个人讲述自己的想法、经历和创伤。这些创伤,大多来自原生家庭和亲密关系。有时候大家会忘了项飙的存在,一次聚会中,他默默起身去洗碗,几乎无人发现。这些年轻人,是艺术家何志森和项飙、奥斯陆建筑与设计学院博士生段志鹏一起发起的“看见最初500米”社会艺术工作坊的参与者。工作坊的作品,曾参加第九届深港城市/建筑双年展。
项飙上次回国,已是疫情前的2019年。项飙是德国马克斯·普朗克社会人类学研究所所长、英国牛津大学社会人类学教授,他曾因调研北京浙江村而成名,在海外多年后,近几年重新活跃于中文世界。
这次回国,项飙频繁地跟各种人聊天,比如每次打车,他都不想错过与司机交谈的机会。在家乡温州,他发现出租车司机大多在45岁以上,一般都兼有另一份工作。有位司机告诉项飙,他帮人开信用卡,项飙就很好奇,现在移动支付这么方便,还有谁在用信用卡。司机说,有些需要小额贷款短期周转的人。而寻找开卡的客户,又涉及数据买卖的灰色链条。在广州的网约车上,聊到司机儿子的职业,他指了指车内的平台录音设备,做了个嘘的手势,对话便打住了。“这些对我都是新的点,不知道有没有用,但能发现社会的丰富性。”项飙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项飙说自己是个离艺术很远的人,几乎从不看电影,也很少去美术馆和展览馆,只有一次例外,他为德国一位艺术家的申请项目做评委。“这是德国的习惯,找一些不同学科背景的人参与评审。”他说。“看见最初500米”工作坊,是他最深入地参与一个公共艺术和社会艺术的活动。他原本设想的是鼓励大家走向社区,走向陌生人,但一方面由于2022年疫情带来的不确定性;另一方面,许多人发现,如果把500米的半径继续缩小,他们最切身关注的,是家人和伴侣。因此,工作坊的许多作品偏移了方向。大家的焦虑,叠加了社会的和个人生命的重重投影。
何志森曾经把展览开进广州的菜市场,在华南理工大学的讲台上,他说自己办过一百多个工作坊,大多数散了就散了,“看见最初500米”的成员是联系最密切的。听说项飙专程来广州跟大家聊天,工作坊的参与者有的从南京,有的从国外,专程赶来。这天,项飙安静地坐在阶梯教室后排,像个大龄学生。他跟随工作坊成员曼曼穿过石牌村喧嚷的巷道和握手楼,来到城中村里的艺术空间。这个被称为“流动俱乐部”的空间,原本是一个垃圾回收站。项飙跟大家聊温州,聊南方,聊中国南北差异。
2023年10月,项飙(后排左一)在广州的艺术空间“流动俱乐部”与年轻人交流。
项飙发现,他在国内年轻人中受欢迎的程度超出了想象,但他并不觉得自己是年轻人的导师,而是一个对话者。对话式研究,也是他面对“共同的焦虑”这一研究方向的工作方法。2023年10月,南方周末记者在广州对项飙进行了专访。
以人类学理解艺术,
“认得感”不同于“看得懂”
南方周末:为什么近年来当代艺术界越来越关注人类学?
项飙:我们所谓的画廊、博物馆里面收藏的精英艺术,它可以在方法、技巧和表现形式上做很多文章。但如果是公共艺术的话,你只在形式和方法上突破,对老百姓是没有意义的,别人不知道你突破个啥,不能勾起那种共振,老百姓不认得你这个究竟是怎么回事儿,跟他的生活发生不了联系,然后就不能参与,也不能进一步被激发。
这个时候,公共艺术就需要思想性,要找到一个问题,然后这个问题能够用非常浓缩的艺术的方式表达出来,戏剧也好,装置也好,一幅画也好,表达出来之后,大家一方面能够认得,同时你那种表现方式又让大家看到这是一扇门,会情不自禁要打开它,门后面是一个空间。这样大家能参与到里面。
这样的艺术作品,要有一定的思想性,要对经验有大量观察,有非常细致、真诚的咀嚼,然后升华出一个意象、一个母题、一个核心性的象征。
那为什么是人类学,而不是一般的社会科学或者心理学,来跟艺术沟通?因为人类学就是要从非常具体的经验里面,看出一些问题和道理,它不像哲学那样,从一个已有的问题,比如“什么叫好人”出发来思考;它也不像社会学,从一个宏观的社会现象来思考。人类学通过日常的行为,去看出背后的一些问题,所以人类学的“认得感”很强,老百姓一看就知道,这个是跟他有关的。
南方周末:怎么理解“认得感”?
项飙:认得,就是你看见一个东西,勾起对自己生命经验的理解,它会产生一种相互的投射。所以认得是非常重要的,我们理解世界都是要基于自己的生命经验,你调动记忆,然后去对这个东西做新的解读,这个叫认得。不懂,就是认不得。
比方说卡夫卡也好,本雅明也好,我们如果没有对欧洲文化相当的理解的话,就不能认得。其实他说的那个东西,在他的语境里面,是非常直接的,对于有类似生命经验的人,是很容易认得的。
就像我们看鲁迅,今天青年人看鲁迅很难懂,也是因为不认得,这不是说你通过知识、逻辑可以解决的,当然不排除有一种纯粹字面上、逻辑上的理解,你觉得也看懂了,但完全不能调动自己的经验,(这种情况)其实是很多的,我们看一些文件都是这样的感受。
有很多搞学术研究的人,搞艺术的人,其实他的理解不是基于自己的生命经验,而是在文本和文本之间建立关系,那也可以形成一种理解,或者逻辑上的解读,感觉都看懂了,但这个看懂和我们说的“认得”的效果是很不一样的。
南方周末:这次你在广州见到的工作坊的参与者,大多很年轻,与大家交流的过程中,你遇到了什么新鲜的刺激吗?
项飙:当然有很多刺激。他(她)们不太愿意用主流的绩点主义(来生活),不一定在世俗意义上成功,有的人刚辞了职。他(她)们的背景是相当多样的,有木匠,公务员,做视频的,做营销的。学艺术的也有,不是特别多,但这些人都有一定的艺术感。艺术感的意思是,对自己的知觉比较敏感,他们不一定去思考这些敏感,但“敏感”会待在他(她)身上,有点黏着性,不会轻易地被刷掉。有艺术感的人就是敏感具有黏着性的人。
工作坊对我的教育很大,它使我变得更柔软,对人的主观情感赋予了更多的注意力。就像我刚讲的,这些年轻人是不太主流的,很多人都弱弱的,不太自信。有几个人在去年一开始的时候几乎是不能说话,开会的前一天没法睡觉,紧张到这个程度。之前我接触的很多年轻人,比如牛津的学生,都是侃侃而谈,牛津是有名的培养政治家的地方。但是这个工作坊的年轻人,很多表达并不连贯。这种艰难的表达,有时会变成尴尬的沉默,但是他(她)一旦讲起来,你就能感到背后有非常丰富的感受。
按我以前的习惯,这种交流效率是很低的,我自己是一个比较理性的人,一直在追求清晰化。我现在意识到我原来其实是很封闭、对世界的感知是很单一的。我需要更多的耐心,这对我是一种教育。我想,在这里推进很多事,不能都要用理性的方式去做,艺术就是一个好的工具。我更多地去听,之前我对情感的丰富性、敏感性,很多混杂的说不清的东西注意得不够,现在就更重视了。
“我不是一个导师,而是一个对话者”
南方周末:你在讲座或网上直播中,是怎么跟观众互动的?
项飙:在演讲完之后,公众给我提的问题分两类。第一类是顺着我提出的概念问,老实说这种问题意思不是特别大,最后变成了我要对概念再做界定和解释。真正有冲击力的是第二类问题,就是非常具体地基于生活经验的发问。这种问题很难回答,但是它会给我一些冲击。比如有的家长会问我,都说内卷不好,我的孩子现在成绩越来越差,我该不该送他去搞辅导?不管我怎么回答,这个家长大概率还是会送孩子去补课。那我的回答可能是,你跟孩子互动当中,怎么去定义补课这件事,这是很关键的。我能感受到家长的焦虑和纠结,我没办法改变客观的环境,但对他比较有用和贴切的回答,是怎么去定义、陈述、对待这件事。
我们可能需要区分一下思维和思想。思维是推论性的,要求逻辑的严密;思考是发散、多维的。这样的对话就让我从单向的思维向比较丰富的、对感受更敏感的思考转变。
南方周末:那你参加的学术性的工作坊有什么不同?
项飙:那种工作坊都是要用非常清晰的语词去表达,把生活理论化、概念化地去讲,时间一般不会超过三天。这个“看见最初500米”完全不一样,它是开放的,没有一个固定的主题,而且是反对概念化的。
南方周末:很多年轻人喜欢和你交流,而且很信赖你。你觉得自己是年轻人的导师吗?
项飙:这次回国我还蛮惊讶的,发现我比自己想象的要更受欢迎一点,年轻人的热切程度超出了我的想象。但是我并没有年轻人的导师的感觉。我很反感导师这样的角色,我自己作为青年人的时候,就不太去理人生导师,所以我不会变成自己讨厌的角色。我是一个对话者。
我觉得最重要的不是我告诉你应该怎么样,而是我激励你去更多地思考。我会提出一些问题,凸显一些悖论,做一些分析,促使你去思考,让我们发现原来的思考可能有些简单,这是我的工作。即使我有一些所谓建议,也是关于怎么去思考,而不是在道德上和行为上应该怎么样。
南方周末:但确实很多年轻人向你提问的时候,会问关于焦虑、内卷这些问题,有一种期待你做人生导师的感觉。
项飙:我不这么看。他们在朋友聚会也会互相问这些问题的,会说内卷“卷”成这样了,我该怎么办?这些问题不仅朋友间会问,亲戚间会问,晚上睡不着觉的时候也会问自己。我觉得可能那个问题占据了他的脑子,会自然地出来,所以他会向所有人问那个问题。
有趣的是,我怎么去接这样的问题。他知道我不会给他一个答案,不能为他引一条路。大多数人不会这么想。他其实问的是,一个已知无解的问题,应该怎么去面对。所以我把自己放在他那个情况下,理解他的处境,带着真诚去回应,这可能是比较有效的。这完全就是朋友式的交流,不是导师和被指导的关系。
南方周末:《把自己作为方法》这本书很畅销,这可能也是年轻人从你这里受到启发的原因。作为一个人类学家,为什么近几年来你会比较乐意接受访谈,或者在大众媒体上出场?
项飙:19、20世纪,社会科学刚刚出现的时候,世界跟今天很不一样,当时学者与非学者的区别非常大。比如欧洲的一个学者,要学习古希腊文、拉丁文、各种哲学,中国的学者梁启超、严复这些人首先引进社会科学,大部分民众是目不识丁的。但是21世纪,我们的青年受教育的程度,他的思考和掌握知识的能力、他的信息,跟学者没什么区别。而且我们往往觉得高手在民间,现在B站上的一些东西,其实比很多学院里的学者写得有趣。这就意味着学术研究不能在像19、20世纪那样,从自己的学术命题出发,写篇文章两三百人看一下,公众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不行。
所以我在德国的工作,就是要倡导一种新的研究风格,不是从学术命题出发,而是从公众的焦虑本身出发,把“焦虑”作为题目,来共同研究。或者说,是对话式研究。每个人有自己的生命、自己的挣扎,它里面的味道,和我们在外面猜猜看看不一样。我们的输出应该是如何应对这个世界,给出思考的方法、概念和理论的视角,引起更多的讨论。对于对话式研究来说,在公众媒体上交流就非常重要,这是我的工作方法,不是辅助性,而是根本性的工作方法。不是我有什么结论要告诉大家,而是在不断的往复中,碰撞和深化。
南方周末:这种对话、往复中,你收到过什么形式的反馈?毕竟你也没在B站开账号,反馈不是用弹幕给出来的。
项飙:我发现当代艺术特别敏感,2020年国内有四个展览以“附近”为题目。其实“附近”从学理上讲,是个很含糊的东西,我原来自己也没有觉得很有趣,只是一般性地提一下。“附近”这个概念收到的是热情的反馈。我提出“乡绅”这个说法,收到的反馈就没那么热情,更多是疑问和批判性的。还有些话题我觉得有趣,但公众的反应一般。
有人会在网上找到我的Email给我写信。并不是他提出的问题本身有什么意思,而是我会去思考,他为什么提出这样的问题,我就知道有些问题是具有普遍性的,我还要经过一段时间去观察。所以反馈不是直接给我的,需要一个过程。
共同的焦虑与16型人格
南方周末:回国这段时间,你几乎每天在高强度地跟各种人聊天,你一直这么健谈吗?
项飙:我不是一个性格上很外向的人,有时候有一点社恐,很长时间对人的主观情感都不敏感。甚至我一直觉得自己有轻度的孤独症,我看牛津的一个分析哲学家的传记,他经常跟别人说话,但是大家发现,他对很多常识性的东西是无感的,对人际关系的理解非常简单,但对有些东西的分析又可以非常深刻,我觉得这好像跟我很像。
老实说我是比较内向的,比较怕和很多人一起吃饭。那种场合的聊天,很少有人能够完整地讲他的经历,谈话的内容很容易变成各种片段、八卦、极端的故事,很多是道听途说的。我惊讶的是很多知识精英也爱讲这些。在那种环境下,我就很难维持自己,变得非常安静,想快点结束。
南方周末:现在中国年轻人很流行聊16型人格,大家经常互相问“你是I人还是E人”,你怎么看这个现象?
项飙:人格分类是个很有趣的现象,它跟年轻人原来对心理学的好奇还不太一样,不仅仅是想了解自己的心理状态,认识自我,它现在主要是一种社交工具,互相知道对方的类型,然后互相画像,然后互相提问,但这个提问其实不一定是说要(根据对方的人格类型)对症下药,而是说没办法用一种自然的话语开始沟通,用人格分类就可以比较安心地去聊。这和社交媒体的作用很有关系,我们习惯与人设,也就是类型的人、画像中的人互动,但是不太知道怎么和人本身互动。
南方周末:现在大多数学术研究是围绕着课题走,你用这样的方式来进行对话,研究共同的焦虑,你觉得自己是一个幸运的人吗?
项飙:我是非常幸运,我在牛津本来就很幸运的,到了德国马普所,对我的约束就更少,而且给了一个平台,鼓励你做一些奇怪的事情。在“共同的焦虑”这个方向,我们有博士后在非洲做“压力”,有人在拉美做“执著”,在什么样的具体生活情况下,人们会对什么问题,以什么方式做执著的投入,这可以让我们学到什么。这跟哲学讨论不一样,是很现实的观察。
南方周末:为什么你会特别重视“焦虑”?为什么会从“共同的焦虑”,而不是比如说“共同的关切”出发,来进行对话式研究?
项飙:公众关切的东西往往是受一种主流话语形塑的,容易用一些数据直接去表达。关切是一体化、概念化的。焦虑带着情绪性,更接近生命体验本身。对老百姓来说,生活的目的不是批判,而是生活得更好。当然有很多东西值得批判,但要从他生活的目的里面出来,批判才会落到实处,便于他们的行动,然后可以在看起来不可改变的结构之下改变生活,改变人们的思考。
研究焦虑,要比研究公众的关切,或者某一个议题,难得多得多,因为焦虑这个东西很模糊,讲不清楚,没法定义,更不用说定量了。这就意味着我们必须找到新的语言、新的思想方法。跟着议题走很容易,但创新也很难。但是从焦虑出发,就更能抓住当下的新的矛盾。
南方周末:“焦虑”是近几年持续很久的一个热词,对大家焦虑的状况,你有什么观察?
项飙:焦虑的状况比我想象得还要严重,很弥漫性的。本来从报道上就能看到现在心理疾病的高发,然后通过跟年轻人的对话,与各种各样的人聊天、接触,我就更加从经验层面看到大家怎么去描述焦虑,焦虑是如何蔓延的,包括亲密关系当中,焦虑被放大或被扭曲。同时,大家意识到自己在焦虑,这就意味着大家在期待一种改变,至少期待一种更好的回应自己处境的方式。
焦虑的一个原因是我们对生活的感知的断裂。当生活出现了极大的摇摆,摇摆之后如果没有充分的讨论和沟通,那对老百姓来讲,就没法对事情的发展形成完整的理解。这里面肯定有各种各样的创伤,这个创伤留在自己身上,我们如果处理不好,它会一直留下来,变成我们今后的恐惧、无力、神经过敏、激烈的反应等等。
经常有人问我,你为什么不批判?其实批判还是很重要,但我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分析我们身上的创伤,我们怎么对待它,怎么去保存自己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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