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课大战后,年轻人在夜校找到了生活的盼头

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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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盘扣课上,学员们学习制作这种在传统服饰中固定衣襟的扣钮。(受访者供图 / 图)

▲在盘扣课上,学员们学习制作这种在传统服饰中固定衣襟的扣钮。(受访者供图 / 图)

倒计时归零后,系统崩掉了。

为了准备这场抢课大战,90后女生吉姆特地制作了一张表格,志愿按照优先级排列,分别是非洲鼓课、手碟课、银饰制作课和扎染工艺课。计划赶不上变化,8月11日,系统刚开即崩。她幸运抢到了一个非洲鼓课的名额,“跟抢演唱会门票一样,”她说,“要有信念感,我一定要抢到。”

500元,12节课,每节课一个半小时。2023年秋天,一项颇具年代感的群众生活——夜校突然在社交平台上受到追捧。据美团、大众点评数据显示,“夜校”在平台的搜索量同比增长了980%。

上海市民夜校的“资深学员”任轶切身体会到此前从未有过的火热。2018年前后,她偶然得知了市民夜校的存在,她的母亲原本想学手机摄影,去夜校报名才发现年龄限制在18-55岁之间,超过55岁的老年人有专门的“老年大学”。

任轶自此“入坑”,五年间,她把皮具班、钩针班、盘扣班挨个尝试了一遍。她说,那时的市民夜校不似如今这般火热,“基本守着(开放名额的)点就可以抢到”。当时的夜校课程大多是书画、瑜伽、声乐等常见项目。五年后,报名页面显得乱花迷眼,列表中不乏“宠物友好社交课程”“海派调饮茶”“十二月花神系列课程”等光看名字就能挑起兴趣的课程。

年轻人加入夜校的目的很轻松,一位女生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意图:“社交,认识更多志同道合的人,或者你只是想新学一门技能,或者随便去看看,能学就学,不学就算了。都可以。”

火热的形势之下,任轶遭遇抢课滑铁卢,但最终交上了好运。在随时有人退课的动态系统中,她捡漏了一门盘扣课。

涌入夜校“学艺”

任轶偏爱手作类课程,此前在夜校上过皮具课和钩针班。皮具班上,他们以一块完整的植鞣革作为起点,经历裁剪、打孔、走针后,学习缝制卡包、钥匙包或口金包。

2023年秋天的这节盘扣班,她手上拨弄的新对象,换成了盘扣——一种在传统服饰中固定衣襟的扣钮。课程在一个工作日的晚七点开始,历时一个半小时。她将长长的软扣条,盘成葫芦状、燕子状等各式各样的扣子。

时间一晃而过。“每次到最后可能还做不完,但是人家打扫卫生的阿姨都急得要下班了,就赶我们。”任轶自认在班上属于手比较笨的学员,“但是我就是乐此不疲”。

卢尔煜是一名自由插画师,日常作息“凌晨睡,中午起”,每晚七点的夜校刚好卡在她一天中相对清醒的时刻。她报了茶艺课、花艺课和越剧班,分别在每周三、四、五的晚上七到八点半上课。

卢尔煜说,茶艺课和花艺课显得“闲情逸致”,如果在外面花几千元去学,有点不太值当,不如拿这笔钱去学语言这样看上去更实用的知识。而夜校价格低廉,降低了她接触这类兴趣爱好的门槛。

卢尔煜的茶艺课笔记。(受访者供图 / 图)

卢尔煜的茶艺课笔记。(受访者供图 / 图)

以前想学这类课程,只能在网上搜索,搜索之后,也未必能鉴别出老师的水准高低,“可能会被骗”。报名前,卢尔煜留意过茶艺课老师的背景,“茶艺一级技师”“宋代点茶沿袭人”,资质可靠。市民夜校的老师经过了筛选,课程介绍清清楚楚地列明,省下了太多麻烦,“你可能会有想学的东西,但是一想到有繁琐的东西要去了解,不停地咨询这家那家,可能咨询下来后热情已经消磨完了”。

她很喜欢茶艺课的氛围,十多个人,四五人一组。一帮人听老师讲茶的起源、红茶的冲泡方法。老师传授记住六类茶的口诀,“‘红绿灯(红茶、绿茶、黄茶)’,再加‘黑白青’”。

夜校的茶艺课相比市面上的培训课程价格更低廉,老师资质经过了专门筛选,对年轻人来说方便可靠。(受访者供图 / 图)

夜校的茶艺课相比市面上的培训课程价格更低廉,老师资质经过了专门筛选,对年轻人来说方便可靠。(受访者供图 / 图)

茶艺课上,老师带来不同品牌的矿泉水或纯净水,倒在透明杯子里,让大家蒙眼品尝不同水泡茶时的口感。检测pH值的用具能测出“有些水是7.37,有些8.08,还有一些6.26”。卢尔煜观察,水的pH值通常对口感影响不大,而水的硬度和矿物质含量则会带来两极评价。

在任轶上过的手作课上,最后一堂课通常是成果汇报,大家把一学期的成果摆出来展示。“整个教室的长桌上都摆满了大家各种各样的作品,如果今天有一个夜市,我们整个班都可以拉出来练摊”。

手作课的各项成果。(受访者供图 / 图)

手作课的各项成果。(受访者供图 / 图)

不是需要坚持的事

“我报夜校无非出于几点考虑。第一,它很经济,同等质量、同等内容的课程,可能在市面上需要两三倍的价格。第二,它很有保障,风险比较低。它是上海市群众艺术馆办的项目,不像外面很多兴趣培训机构那样,受经济下行的影响就干不下去了,课程都没上完中间就跑路了,我的钱就打水漂了。”吉姆对南方周末记者说。

她正式工作还没几年,在机关单位里上班,职业要求她保持“严肃、严谨的形象”,无论职业形象,还是自身行为,都有一定标准。但在非洲鼓课上,她不必那么紧绷。

每天,吉姆骑自行车通勤,身后背着装有非洲鼓的背包,远看像背包客。实木的非洲鼓,重达五六斤。同事问她是不是准备出去玩,她从不解释,“我说我就是出去玩了”。下班后,她脱下职业装,换好便服,骑20分钟车到夜校,结束后再骑半小时车回家。

教非洲鼓课的老师会多种乐器,比如尤克里里、中阮、吉他、键盘。12节课程,前半程从基本的四分音符、八分音符学起,中间穿插节奏型的教学。如今课程过半,她正在为最新的作业头疼——老师要求大家自己编一首曲子。她观察,非洲鼓老师很注重培养她们的编曲能力,学成后能通过乐器传达生活感悟,而非仅仅照着谱子打出一段别人写的旋律。

“(非洲鼓)不是需要坚持的事,我没有觉得它很负担,是我上完班后放松的事。”吉姆说。

权衡了上课地点的远近、时间成本以及学习的迫切程度后,孙依然最终挑选了桥牌课。这是一种颇费脑力的棋牌类游戏,她一边听老师讲,一边在笔记本上记下牌型和规则。桥牌班的上课点离她家只有一站地铁。“等于我去夜校就是早一站下地铁去上课,上完课再坐同一班地铁,一站到家”。同是夜校班的同学,有人住在浦东,下了班赶到离家更远的夜校上课,仅仅是因为感兴趣。

孙依然觉得,一周一次的夜校,不会给自己带来太大的压力,“真有其他更重要的事,也完全有其他的时间处理”。

她平时从事数据分析工作,按她的说法,就是将信息整理、分析、输出为“任谁看都是这样的”事实。“工作不是一个纯理性状态,桥牌有完整的规则,明显的逻辑,其实都可以算出来的,你可以完全做一个AI机器人,可以算概率,对方可能出什么牌。”孙依然说,“我的工作虽然听起来像整理分析,但不是纯理性的,有很多人为因素参与决定,工作中我会觉得有些受束缚,但是桥牌没有。”她说,桥牌能带给她的乐趣正在于此。

一项多人参与的棋牌游戏,观察桥牌桌上玩家的不同风格也能带来乐趣。孙依然观察到,有人脑子灵光,上了牌场对各类牌型应对自如,但“胜负心很强”;有的人和她一样,对阵时需要不断翻看笔记,因此将牌局拉得很长;还有仅仅把对局当作一次游戏,倾向于让对手直接把牌说出来,大家一起想想怎么做。

桥牌课笔记。(受访者供图 / 图)

桥牌课笔记。(受访者供图 / 图)

孙依然形容上夜校之前的工作日晚上,无聊、消磨时间。“吃晚饭、健身、看看综艺也就过去了。看综艺或电影是没有头的,有时间就可以一直看,永远看不完。但如果我有别的事,也不会因为少看了两小时综艺而难过。”孙依然说。

夜校有出勤率考核,超过三次缺勤,就会失去下一季夜校的报名资格。多位受访者都说,目前夜校课程已过半,大部分人都坚持下来了。

“现在年轻人的工作压力比以前大,需要更多的释放,找一些乐子。每个人找乐子的方式不一样。”孙依然说,“因为网络发达,大家更习惯于线上交流,线下的交流反而少了,多出来自己的时间变多了,所以大家可能就更想要出去玩,其中包括上夜校。”

“每个礼拜都很有盼头”

将上夜校纳入每周日程后,这些年轻人也感受到看似无用的业余生活给日常生活带来的改变。

根据MBTI人格测试的结果,卢尔煜是一个“I人”。在“解放天性”的越剧班,大家要站起来演唱,还要压腿、跑圈。班上的同学两两配对,一个唱花旦,一个唱小生。越剧班里都是女孩,年龄不拘,70后到90后都有。前几节课,她们学《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卢尔煜选择扮“可以内向”一些的花旦。“贾宝玉有些眼神戏,他说天上掉下个林妹妹,要表现出‘哇,这么漂亮’,看到花旦很吃惊的感觉。有的同学会表现出特别浮夸的表情,老师也会被逗笑,你在这个环境里面也会被感染到。”她说。

放在过去,自认“宅女”的卢尔煜除了下楼扔垃圾,可以二十多天不出门。她说,“夜校其实相当于给自己强制一个出门时间,不要跟社会彻底脱节。因为不上班,又不去线下这些(社交活动),跟人群越来越远了,所以也是有点强制自己这三天出门的感觉。”

和同学们一起拍击非洲鼓,给吉姆留下一次难忘的体验。打鼓时,由于不熟悉曲谱,担心赶不上节奏,往往节奏会越来越快,这时只要有一个人意识到问题,可以慢下来,就会有越来越多人发现节奏快了,齐心拉回正常的轨道,“可能整体的节奏就会被拉回来”。

吉姆说,这和现在大家热衷谈论的“内卷”相反。“内卷”有一个经典的具象比喻:在电影院里,前排有一个人站了起来,遮住后排的视线,于是越来越多人站起来,最终所有人只能站着看电影。而非洲鼓中的放慢步调则恰恰相反,“当时一瞬间发现还能这样,觉得很奇妙”。

再次回到教室,孙依然觉得夜校的氛围比起大学或中学时代好很多。

“高中以前基本上都是被逼着,只能学这些,不管你喜不喜欢。大学虽然是自己选的专业,但基本上每一堂课都有很大比例的人其实根本不想听。”她观察到,夜校的桥牌课堂里,很少有鸦雀无声的情形出现,老师的问题总能得到学生热情的回应。

不过,随着桥牌知识的深入,抱着学习新东西的心态来上课的孙依然,也感受到知识积累的压力。“现在感觉到了一个临界点,做这件事情给我带来的快乐,和我为了把它做好要付出的努力差不多持平了。”她担心随着难度增加,桥牌也会变得有些压力。

“这个名额是比较难抢的,你报了名,付出了金钱和时间,你又不好好实践,你还不如不去。”孙依然说。

报了皮具班的王一衣偶尔也感到焦虑。有一次,因为出差,皮具课要落下一节。“我就觉得落一节课,会不会比别人少学点什么?”老师反过来劝慰她,回来会帮她把这节课补上。

不过,王一衣总体上还是觉得,“每个礼拜都很有盼头”。“能让你脱离工作,找一个新的寄托,每天白天已经被工作所累,晚上如果有一个新的内容,可以调剂一下生活。就会让你生活的重心不是一直在工作上,可以分一点心思给其他的东西。”她说。

(除任轶、卢尔煜外,其余受访者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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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刘婷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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