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导演刘伽茵时隔十四年推出了她的电影长片新作《不虚此行》。(受访者供图 / 图)
2023年8月底,为了电影《不虚此行》的宣传,导演刘伽茵第一次注册了微博。为了学会如何熟练使用,她还特别请一位朋友在线教学,写出了第一条推文,并忐忑地给片方账号留言:“我好像#(标记)错了内容,怎么和你们的不一样?”
《不虚此行》是刘伽茵的第三部长片,但她却说“某种程度上,这部才是我的处女作”。这部电影是她第一次与专业演员和摄制团队合作,需要进行大量的沟通工作,性格内向的刘伽茵需要踏出全新的一步。
刘伽茵是北京电影学院文学系的老师,从教十七年来她经常被同事和学生问同样的问题:“什么时候再拍电影?”
一定程度上,刘伽茵算得上年少成名,研究生一年级,刚刚24岁的她就凭借DV拍摄的长片《牛皮》获得柏林电影节青年论坛单元的重要奖项。28岁,她又因为《牛皮2》入围戛纳电影节导演双周单元,成为国际影坛十分关注的青年导演。但此后十四年,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她再无新片推出。
“周围的人都在问,为什么不拍了?压力带来的动力是巨大的。”刘伽茵说。
在前两部电影中,刘伽茵几乎一人包办了剧组所有事务,她是导演、编剧和摄影,也是制片和主演。“当时是DV的时代,特别感谢这个时期,我绝对是它的受益人,这种设备非常适合我‘一个人闷头干’的性格。”刘伽茵回忆道。
2019年,刘伽茵开始正式创作《不虚此行》的剧本,最终完成的版本长达六万多字,比一般剧本篇幅的两倍还多。刘伽茵还为剧本里的人物创作了一部十多万字的小说,更加详细地描写了小说主人公闻善的生活。
最初《不虚此行》的片名是“倾听”,既因为片中闻善的工作需要倾听来完成,也源于刘伽茵在生活中的感悟,“倾听不是听见,而是要理解对方,学会站在对方的立场上去思考”。
《不虚此行》的主人公闻善是一个失意的编剧,他因为写不出甲方需要的故事放弃了原本的行当,阴差阳错成了一个写悼词的人。这份新职业需要他学会倾听他人的故事,并且还原生者对逝者的情感,他自己的人生也因此有了转机。
每接到一单,闻善都会走访逝者生前的亲友,并做大量笔记,尽可能了解逝者。他采访过心疼哥哥总是充当“老好人”,直到其去世还不能释怀的妹妹;遇到过忙于工作,老父亲健在时疏于沟通,只能抱憾余生的儿子;也结识了千里迢迢从甘肃到北京探寻去世网友真实状态的执著女孩……在闻善的众多客户中,还有一位早早为自己预订悼词的癌症患者方阿姨——在得知自己罹患癌症后,她选择积极地“向死而生”。
在这份工作中,闻善治愈了客户,也治愈了自己。主演胡歌告诉南方周末记者,闻善所做的工作在于影响他人,“以逝者滋养生者”,让活着的人感受人生的意义。
影片最后,闻善终于有勇气面对曾经的失败,他又可以面对曾经那个怎么也完成不了的剧本,写出自己相信的人物。“最重要的是,生活认可了闻善。”刘伽茵说。
2023年6月,第25届上海国际电影节将最佳导演奖颁给了刘伽茵,她再度获得A类电影节的肯定。9月,《不虚此行》正式上映,这是刘伽茵第一部公映的电影。电影上映后,她的微博真的起到了“倾听”的作用,她收到了来自观众的好几百封私信,人们将自己的观影感受以文字形式分享给导演,倾吐内心对亲朋深藏的情感。
执导新片过程中,倾听与合作对刘伽茵(右二)有了新的意义。(受访者供图/图)
一对年近七旬的老年姐妹,分别罹患肺癌和乳腺癌,一边积极治疗互相鼓励,一边陪伴95岁的母亲终老。姐姐在看过四遍《不虚此行》后在私信里写道:“我们为母亲写悼词,但在她面前羞于表达爱;与闻善一样,落魄时迷茫自卑,又挣扎不甘……你的故事让我们看到自己。”
有位年轻的女孩分享了自己的故事,她母亲饱受癌症折磨长达八年后离世。“如果妈妈也能将她短短一生的痕迹留在纸上就好了,我也是一名电影工作者,希望有一天我能够让妈妈的故事被好好记录下来……”
分享的人里有后悔在奶奶生前过于叛逆的,有没赶上见亲人最后一面的,还有因为这部电影和家人打开心结的……这些故事纷纷飞进刘伽茵的信箱,她会在工作的间隙尽量一一回复。“这些陌生人给了我很大的鼓励,这才是电影最有意义的部分。”刘伽茵说。
“非常具体的恐惧”带来巨大的创作动力
南方周末:你最初拍电影,选择一个人把所有的事情都做了,这种方式似乎不是很常见?
刘伽茵:如果是以前那种电影机器,我不见得付得起那个钱,也不懂得如何和别人合作。我当时用的是一台DV机,那时候用这样一种特殊的方式拍电影,还是会有很多质疑的声音。所以我就选择不去听,觉得自己做出来就行。我是在30岁之后慢慢成长的,开始学习如何去沟通。
南方周末:《不虚此行》最早的名字就是“倾听”,你是怎么理解这个命名的?
刘伽茵:我工作后慢慢发现生活里真的需要去听,听不是听见,而是要真正地了解对方。我在生活中不但被人误解,也会误解别人。在一次次发生这样的事情后,需要不断地校正自己对别人的看法,这些都需要去倾听。
南方周末:很多人可能都会关心在《牛皮》之后,为什么隔了十四年才拍电影,又为什么是这部《不虚此行》?
刘伽茵:我本身不是做事特别快的人,有自己的节奏,可能也没有等到自己特别想要讲的故事。日常生活每天遇到的事情都很具体,也有一些收获和乐趣,我就多了很多“借口”先不创作了。
后来有了闻善这个角色的雏形,中间又花了好几年时间。当时这个角色还没有名字,但我感到他经常出现在我的生活里,甚至房间里,我会老是想起他,于是我给他起了一个名字,下定决心写出他的故事。
南方周末:你之前的两部电影和你本人的生活是很接近的,你和家人都直接出镜了,《不虚此行》是一部完全虚构的片子,它和你本人生活的关联是什么?
刘伽茵:之前的创作还是比较有实验性的,《不虚此行》方方面面都不太一样,它一定程度上是我的处女作。但是这部电影和我个人的经验还是有非常大的关联,是我前面十多年生活的总结,我想说的东西都在里面了。
南方周末:回望这十多年,你觉得自己的变化是什么?
刘伽茵:拍《牛皮》那时候年龄小,一咬牙就把片子拍了,现在心态更复杂,需要更大的驱动力,也会更理性一些。
很久不拍电影,大概率来说就不会再拍了,但我几乎没有停止思考这件事。随着年纪增长,我意识到时间是有限的,也会因此恐惧,再不做一些事情,我都能预测以后的样子,这是一个非常具体的恐惧,也因此带来了巨大的动力。
南方周末:从2006年至今,你做了十七年大学老师,教学的经验对你有什么影响?
刘伽茵:想要把课上好,我就必须了解我的学生。这个过程对我并不算特别容易,尤其是我非常不擅长和人交往,每到新学期推开门认识新的学生,我都需要做心理建设。但我教的就是如何写故事,必须知道学生们为何写这样的东西,不能只是简单地说好不好,需要通过故事去了解他们。经过慢慢调整,我才大概知道要用什么样的方式去表达,尽可能照顾到每一位学生。
“认真生活就能找到答案”
南方周末:闻善工作中需要接触各种各样的人,电影里出现了他的几位顾客,都有各自的故事,这些人物有生活原型吗?
刘伽茵:没有什么原型,主要源于日常对生活的观察以及编剧的功底,一个编剧就是应该写得让人相信。其实我也没有什么创作技巧,就是认真地生活。委托人的故事,每个人的年龄、与离世亲友的关系、对情感的理解都不太一样,和我们在生活中遇到的情况差不多。
南方周末:闻善无法做一个好编剧,你觉得问题卡在哪里?
刘伽茵:人有天性的部分,再加上从小到大的经历,它们一起塑造了我们,让我们变成今天的样子。我觉得闻善在之前的编剧工作中遭遇了太多次否定,被认为写的东西太普通,不够这样,不够那样,总而言之就是他写的那些人物“不配”做主角。闻善经过一次次的否定,渐渐就会怀疑自己。尤其是毕业几年后,还是交不上房租,要开口问父母要的时候,这种感觉是非常艰难的。这种失败感,不仅仅是否定工作,也是否定了价值观,会觉得“我看待生活的方式是不是不对”。
我想闻善不是没有试图维护过自己,但是他的声音太小了,在这种情况下,人的性格也会改变。但某种程度上,一个编剧没有维护自己的故事就是没有维护自己。
南方周末:你认为生活最终认可了闻善,具体是什么样的认可?
刘伽茵:写悼词之后,他发现之前被否定的东西在生活里找到了答案。我们是可以被一些小事情影响的,也可以和其他人建立真正的联系,这些人不是剧本里那些非常具有戏剧性的人,就是普通到不起眼的人,但他们对身边的人非常重要,对他们自己也是很重要的。
这之后,闻善还是会继续写故事,不再会有心中的障碍了。我们很多时候也会这样,总是被一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困扰,但我确信只要认真生活就能找到答案。
南方周末:你希望通过这部电影让观众看到什么?
刘伽茵:对于大部分人来说,否定自己比肯定自己要容易得多,这可能就是成年人的生活。但人最终还是要在乎自己。《不虚此行》讲的就是闻善开始在乎自己的过程,他意识到,自己的感受,所做的事情都是重要的。这或许也是很多观众给我留言说在电影里看到自己的原因。看完这部电影完全无感的人是幸运的人,因为这部电影里没有一个真正顺利的人。
南方周末:《不虚此行》的出现,能够一定程度上解决你此前的一些生命困惑吗?
刘伽茵:我觉得是我解决了这些困惑,才有了这部电影。换句话说,认识自己之后,更要接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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