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上的天皇:铁道与日本的近代化

经济观察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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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道在明治维新和其后的大正、昭和前期大规模兴建及运营时,其对日本近代化的贡献为何?天皇和铁道的组合,如何塑造了日本人的国家及国民观念?易言之,铁道与国民之间是否存在某一种关联。

作者:贾葭

封图:图虫创意

东京汤岛圣堂前的大桥名曰“圣桥”,北依孔庙、天满宫,南望骏河台,风景绝佳,这两年成为东京的热门景点。盖因此地乃新海诚电影《铃芽之旅》取景地,在圣桥上可以看到,东京地铁丸之内线的红色列车和JR中央线的橙色列车从桥下掠过神田川疾驶而过。如果运气好,可以拍到三列列车同时经过,故而成为日本电影文化中“圣地巡礼”的打卡地。

JR中央线的前身即甲武铁道,系日本第一条民营铁道,于1889年开通,自八王子到新宿。这条线路开通前的规划是取代玉川的水运航道,建设一条马车铁道,但在建设时改为蒸汽铁路。后来在1906年的日本铁路国有化进程中,成为日本国铁的第一条电气化铁路,迄今已有135年的历史。

日本几乎在明治维新启动的同时,即开始修建铁路,差不多和废藩置县同时。虽然出身维新派的铁路设计师们,仅仅只是把铁路视为文明开化的一部分,并未考虑到铁路与国家政权的密切关系,但毫无疑问,铁路在视觉和心理上,成为日本近代统一民族国家构建工程的重要部分,在促使近世日本向近代化转型时,起到不可估量的巨大作用。

很多人对无限延伸却静止不动的铁轨以及呼啸而过的列车非常迷恋,全球各地都有大量的铁道迷。日本著名铁道迷、明治学院大学名誉教授原武史,其研究领域是政治思想史,1998年他的著作《民都大阪对帝都东京:作为思想的关西私铁》,荣膺当年三得利学艺奖。此书重在描述昭和天皇数次乘坐“御召列车”巡幸关西时,关西作为私铁王国与国有企业日本铁道之间的对峙,并暗示了笼罩全日本的帝国思潮如何在大阪的铁轨上延伸出来。

本书简体中文版最近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书名改为《铁道与天皇:日本近代城市的帝国化》,相比原书名而言更有卖点,但就其内容而言,本书对日本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帝国化”这一趋势着墨并不多,重点只是讲了大阪作为当时日本首屈一指的大都市,如何被铁道和天皇驯服。

我更想借这个话题,关心本书较少提到的部分,即铁道在明治维新和其后的大正、昭和前期大规模兴建及运营时,其对日本近代化的贡献为何?天皇和铁道的组合,如何塑造了日本人的国家及国民观念?易言之,铁道与国民之间是否存在某一种关联。

文明开化的成果

当代日本可以说是一个在铁轨上运行的国家,日本铁路服务以准时、高效誉满世界。而明治之前的日本,物流基本以水运为主,除了濑户内海及东岸外海航线之外,大阪、江户均为河道纵横的中心城市。9月我去下田港参观,站在佩里的纪念碑前,想象着当年吉田松阴在下田目睹黑船时的震惊。他后来说,从未见到如此巨物。

1854年3月28日夜半,两位青年撑小船从下田下水,在夜幕中划向停在下田海面的美国海军“波瓦坦号”旗舰。他们自称名为瓜中万二与市木公太,请求美军带走他们,并获得指挥官佩里的接见。其时佩里二次来日,刚与幕府签订通商条约,于是婉拒这一偷渡要求,并承诺为其保密。

这两位青年正是吉田松阴和他的朋友金子重之辅。他们下船之后即向幕府自首,因而系狱。重之辅次年死于狱中,而松阴出狱后则开设吉田塾,培养了西乡隆盛、木户孝允、大久保利通、伊藤博文、大隈重信等明治维新的核心人物。吉田松阴不知道,佩里的那条船上,曾摆放着佩里送给幕府的礼物,一辆与实物比例为1:4的蒸汽机车模型。

不仅如此,佩里在横滨停留时,还请同船来日的火车技师在海边铺设了100米长的环形轨道,并让这台机车模型在上面运行,时速达32公里。幕府官员河田八之助试乘之后大为震撼,称机车“宛如飞行”。这是日本最早的铁轨,正是美国人用黑船带来的。

1855年,佐贺藩藩士田中久重,参照英国机车研制出日本版的蒸汽机车,他后来成为芝浦制作所创始人,而芝浦正是东芝前身。然而,幕府对建造铁路兴趣并不大。日本真正的第一条铁路,是在明治五年(1872年)诞生的。项目负责人是大隈重信,而技术负责人则是偷渡英国留学的、与伊藤博文等人并称为“长州五杰”的井上胜。

在长达260年的江户幕府统治下,此前的日本是三百多个藩国各自为政的封建体制,某种程度上可说是周制。废藩置县,则是秦制之一种。日本列岛由过去封闭、独立、割裂的幕藩体制,转变为“书同文、车同轨”的大一统集权体制,萨长政权的维新,有“周秦之变”的成分,当然也有近代民族国家统合的动机。

列车则是近代民族国家最直接的统合工具。在欧美影响之下,以及大隈和井上等维新派的不断鼓吹,蒸汽机车在明治时期,被普遍认为是进步与文明的代表事物,也是西方工业革命的最大成果,更是日本亟需迎头赶上的功课。机车和轨道,极大程度介入了日本近代化进程,并改变了日本的物理面貌和精神样貌。

萨长藩阀在结束封建割据格局之时,考虑到了新国家在形式上的统一,这就是将铁轨铺到日本的每一个角落,确保中央政权的军队可以迅速到达。虽然这并非铁道设计师报效日本的初衷,但四通八达的标准铁轨延伸到日本的各个地方,的确令不曾见过世面的农民产生了“统一的日本”这样的印象。

菊纹与御召列车

横滨到新桥的列车于1872年10月14日开通,20岁的明治天皇亲临开通典礼。11个月之前,东京刚刚为明治天皇举行了继位的大尝祭,这座后来成为世界性都市的东京,在四年之前还被人称作“江户”。“明治”二字则来自《易·说卦传》:圣人南面而听天下,向明而治。天皇出席列车开通典礼,在日本历史上是破天荒的头一遭,万人空巷。明治天皇发言如下:

“此番宣布我国铁路工程顺利完工。此文明发达,与民便利之举,朕心甚喜。尔等百官于维新之初操此事业,惠及万民,实属佳绩。尽心竭力,可赞可表。愿国家富强昌盛,朕代国民以示祝贺。也愿今后铁路铺满全国。”

就在几年之前,日本还是地方割据的农业国家,农民通过各自领主给藩主缴纳实物税,也就是大米。江户时代,农民只知有将军不知有天皇,或者说对天皇几乎无感。因萨长军阀需要借助天皇的权威推翻将军,维新亦需要树立天皇的无上地位,新桥通车典礼,无疑是天皇形象公开的绝佳舞台。此后,明治天皇也曾数次乘坐火车巡视地方。

根据明治二十二年颁布的《皇室典范》第十一条,天皇即位典礼应于京都举行,故大正天皇和昭和天皇的即位典礼均在京都,天皇乘坐火车取道东海道本线前往。顺便一说,至少在明治时期,皇室心目中的“京”仍然是京都,并非东京。东京的地位上升,从(东)京都到(东京)都,有一个演变的过程,这当另文讨论。

以昭和天皇为例,1928年11月6日上午8时,昭和天皇的御召列车从东京站8号站台出发。天皇和皇后先乘坐皇室仪装马车到丸之内东京站贵宾室,再从地下通道步行到8号站台。东京站百年来经过几次修整,这条通道今已不存。

御召列车沿途经过的站点,当地民众纷纷前来致礼。火车到达前一个小时,站台上已有当地群众聚集等候。列车通过时,民众向御召列车长时间敬礼。因为有窗帘,通常无法见到天皇真容,除非天皇自己愿意,他也会向民众挥手,但这样的记载并不多。无法进入站台的人,会在站前广场上向御召列车敬礼。

明治维新之前,一位日本农民可能一辈子都无法走出自己所属的藩国,甚至没有机会到达江户。但现在天皇行幸之时,可以向来自东京的天皇敬礼。大家一起目睹列车进站,一起举手行礼,一起鞠躬,并目送火车离开。在统一的时间之内做统一的动作,因为这同一件事,才有了身为日本国民的共通性:所有的日本国民,是一个整体。

日本列岛南北差异颇大,物产气候各有不同,江户时期各藩的相对独立性,如今被“车同轨”的铁道构建的整体性彻底打破。铁轨把日本列岛真正联系起来,成为视觉和感受上的“日本整体”。资源、人力的流动也跟着铁轨的延伸方向,建成了全国统一的市场。过去萨摩藩的藩士,去长州藩需要通行证,现在从山口县到东京,买车票就可以去,甚至都不需要证件。

明治时期还有很多需要全体国民在同一时刻共同完成的行为,这种共时性恰恰就是近代化进程中最普遍的特征之一。列车时刻表、樱花花期,还有学校课程表,是明治日本国民共时性潜移默化的三大法宝。通过这三件工具,近代日本才成为真正统一的近代民族国家,也算是近代“三神器”。

绘有皇室菊纹的御召列车在铁轨上驶入地方县市,至高无上的天皇就在车上。天皇和列车,何尝不是凝聚人心的巨大象征?国民目送菊纹列车疾驶而过,那是一种集古老与摩登为一体的强力符号,很难不让人激动。

新塑造出来的万世一系的神话,以及明治政府的维新话语,也随着铁轨的延伸,与日俱增地加深了人们对国家和民族的认同。半藤一利曾严肃批评过维新话语——他称之为“萨长史观”,认为那不过是胜利者对所谓进步的简单化描摹,但不论如何,明治新政府也因此奠定了日本近代化的基本样貌。

驿站与生活

日本的车站称为“駅”,是汉字“驛”的简化字。在房屋交易中,买家最关心的信息是房子距离车站多远,楼书中关于房屋信息第一条就是“某线某站徒步几分”,是评估房屋价值的首要条件,其他倒在其次。车站周边通常均有商场、饭店、巴士站、医院等商业及公共设施,这已是关于日本的生活常识。

追溯上去,可见铁路和列车对明治以后的日本社会生活影响之大。火车不仅带来了城市化、城市功能的转变,也带来人员、物资的自由流动,使得物流方式从水运变为陆运,也使得日本社会诞生了“车站文化”。毋宁说,乘坐列车是日本最重要的生活方式。

电车作为日本的生活方式,正是从明治天皇剪彩的新桥站开始的。负责督工这条铁路的井上胜,后来在英国考察铁路时去世,葬于品川东海寺,就在东海道本线边上。他若在天有灵,每两分钟可以看到一列火车经过。如今在东京站丸之内口的广场上,可以看到井上胜塑像。每日经过此地的通勤族,却几乎不曾抬头看他一眼。

这里不得不提及日本车站文化的奠基人——小林一三。他诞生于1873年1月,那时日本的第一条铁路运行还不到3个月。1910年,37岁的小林一三以一己之力,创办了阪急电铁的前身——箕面有马电气轨道。在开通之前,他两次步行沿着铁道考察,并制作了名为《希望电车》的宣传册页。这很可能是日本历史上第一例关于车站住宅的运营企划。

电车沿线各站点的住宅用地同轨道用地早已被买下,沿线开发的新式住宅在电车开通时迅速售罄。以箕有电轨的室町住宅区为代表的这种新型社区,定义了此后日本住宅的基本标准,比如独栋住宅与庭院、电灯、燃气、下水道、业主俱乐部、绿化园艺、理发店、干洗店等等,完全是参照欧洲的田园都市规划而来的。在小林一三的心目中,这是维新后日本最早的“郊外乌托邦”。

与过去日本町屋的“前店后厂”不同,这些住宅区在日本首次把居住用地与商业用地在功能上做出区隔,“职住一体”的“家”成为“职住分离”的“家”。易言之,上班和睡觉在两个地方,这当然是得益于轨道交通在空间上重分划分了城市功能区域,也在时间上缩短了通勤时间。“职住分离”这一趋势,使得大阪和东京两个都市圈诞生了大量依赖电车的通勤族。

明治末年,手持宣传册造访室町住宅区的青年人络绎不绝,他们被整齐划一的欧式住宅社区震惊了,每一户都有320平米的土地面积、带庭院的双层小楼,而售价还不到3000日元。当时建筑师月薪大概为20円,所以房屋售价大概为年薪的12倍左右,但可以首付两成,贷款10年。这一售房模式今天大家都很熟悉了。令我吃惊的是,日本的都市上班族签订房贷合同时,中国的辛亥革命还没有发生。

十万公里

说起来,还真是有点关系。日本在日俄战争后进行铁路国有化,但仍然保留了大量私营铁道公司。国有化举措很快被隔海相望的清政府囫囵吞枣复刻了,于是有了保路运动。先是盛宣怀拒不承认股票亏空,随后赵尔丰在成都枪杀抗议股民,弹压不住,遂有端方带兵自鄂入川,武昌空虚,才有革命党人举事成功。

1913年2月14日晚上8点20分,东京的南大门新桥站,挤满了熙熙攘攘的人群,2000多位华侨以及日本官员在此迎接一位来自中国的大人物,他就是自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之位卸职的孙中山,他此时的身份是“全国铁路总督办”,系大总统袁世凯于1912年9月12日签发任命,交通部每月拨付30000银元为办事费用。去国之前,孙文向中华民国交通部递交了全国铁路建设规划,大致分为北、中、南三条横亘路线,共计十万公里,期以10年成之。

2月20日晚间,孙中山来到上野精养轩,参加帝国铁道协会为其举办的晚宴。日方出席人数共30人,其中28位是帝国铁道协会会员。帝国铁道协会成立于1899年,时任会长寺内正毅也是朝鲜总督,名誉会员则有大隈重信、桂太郎、后藤新平等政界要人。孙中山在晚宴上发表了关于中国铁路建设的要点谈话,并在稍后召开的协会临时评议会上,当选为帝国铁道协会名誉会员。

孙文访日期间,宋教仁在上海北站被暗杀,孙文迅速结束行程回国,此后与北京政府关系迅速恶化,其铁路计划一再被搁置,10年十万公里自成泡影。当中国铁路运营里程十万公里的目标达成之时,已是百年后的2013年,孙文的宏伟目标终于被刘志军完成了。

回到日本的铁道事业,经过150年的长足发展,日本现共有大大小小的铁道、轨道公司210多家,运营里程35000公里。考虑到日本面积是中国的1/25,但运营里程是中国的1/3,这个数字还是很吓人。以运输量来看,2019年日本铁路运输量高达250亿人次,中国则是30亿人次,日本人口是中国的1/10,但运输量是中国的9倍。按人均计算,差不多一个日本人坐90次火车,一个中国人才坐1次。

此外,关于明治日本与铁道,此前江苏人民出版社的“西方日本研究丛书”中有一本书,系美国达特茅斯大学教授斯蒂文·J·埃里克森(Steven J.Ericson)所著的《汽笛的声音:日本明治时代的铁路与国家》,对铁道与日本国民的关联亦有描述,也值得一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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