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合的伤口,坚强的重生:京津冀洪灾后的这两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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熬了这么多年,他们的生活终于走上正轨:修洺余在涿州安家,被不断放逐的命运似乎画上句号;言诚、杜环英的养老院挺过疫情,有北京的老人特意来住;林分怡的厂子渐渐挣钱了,熟食销往北京。

直到大水袭来。

南方周末记者 姜博文 南方周末实习生 黄艺南 刘雨青 林倩伊 田鑫

发自 北京、河北

责任编辑 | 谭畅

洪水围困涿州时,新发地大石桥批发市场曾是重灾区。一个多月过去,曾经弥漫市场的蛋白质腐烂味与略微发甜的发酵味消散了。风吹过,扬起残留淤泥干涸化作的沙尘,只留一阵土腥味。

大水刚退时,汽车配件商修洺余的店里只留下泥巴,墙壁上发黄的水渍与几大柜子沾满泥水印子的汽配件,损失粗略估算有30万元——好的时候,她一年所挣也不过10万元上下。

最要命的是,2023年4月,修洺余刚刚交了拖欠的店铺租金,这还是她找朋友借了10万元才凑齐的。租约明年4月到期,店如果重开不起来,租金就白交了。

2023年7月末、8月初,极端暴雨横扫京津冀地区,随之引发北京、河北多地洪涝灾害。其中,受水患影响最大的,正是一群环绕北京生活的人们。

当灾难降临,他们面对的考验更严峻。2023年10月,洪水退去两月后,他们仍在努力地重建生活。

2023年9月13日,河北涿州,新发地大石桥农产品批发市场。(南方周末记者 姜博文/图)

2023年9月13日,河北涿州,新发地大石桥农产品批发市场。(南方周末记者 姜博文/图)

“做多少生意能补偿损失”

同在大石桥批发市场租着熟食摊位的林分怡,直到8月8日才鼓起勇气,去自家在涿州市葱园村的熟食加工厂看灾后情况:四座冷库被水冲开了洞,腐败肉食上翻着蛆,空气中弥漫着直冲天灵盖的恶臭。当场她就抹了眼泪。

眼泪抹完,厂还得救。林分怡花4万元雇来铲车铲泥,结果开不进厂,她拿上大铲子,靠人力一点点把泥巴推出厂门,再由铲车铲到路边。腐烂的肉食挖坑掩埋,坑填满了,腐肉堆到路上,还是村里派人推下了田。修洺余也为重新开店忙得团团转。一个月里,她每天早上8点到店洗洗涮涮,直干到夜里7点才走。

9月1日,小店重新开张,墙壁洁白,货架上摆满了新货品,有了点新生活的样子。可烦心事还是一件接一件,花几千元新买回的货柜很快因为店内的湿气发胀了。

修洺余急需资金。她接到一个自称是银行工作人员的电话,问是否需要贷款。店铺货品少说还有8万至10万元的缺口,但她信不过这个从辽宁打来的私人号码。

生意也冷清。修洺余猜测,她的店铺地势低,洪灾以后,一下雨,大家就都不敢到店里买东西。不过,就算客流如故,“做多少生意能补偿这些损失?”

水灾刚过去时,对于灾后生计,她还没底。一个月后,她已经有些淡然。在店里踏踏实实挣点小钱,她觉得舒坦,只要想开了,凑合着也能过活。

前后花费30万元,9月中旬,林分怡的工厂也复产了。她拼了命地要把过去一个多月的损失补回来。工厂停摆期间,有老客户转向别的厂家订货。为此,她想了个“狠招”:“现在市场人家卖猪头肉,半斤卖12块,我就得卖11……我就一分钱不挣,拽自己以前的客户。不拽客户,你没有买卖。”

买卖开张了,但“脉搏”还很微弱。灾前,林分怡在货上押了100万元,扩建厂房又花了100万元,她说账面上几近“没有钱”,复工后只好把工人裁得只剩三四个;冷凝机器、灌香肠机等机器悉数报废,也没钱更换。如此复产三天,出货量才一吨,是原先最高产能的六分之一。

债务倒是迅速累积。除了扩建厂房时贷的几十万元,她还欠各家供应商的钱。其中一家欠着一万多元的猪蹄供应商几次来催款,“真的要急眼了”。林分怡把自己的微信余额截图给对方看,一次是几百元,一次刚过千元,“孩子上学买东西都不够”。

在涿州市西坛村,与言诚合伙经营一家养老院的杜环英也身处类似的窘境中。

养老院占地5亩,有六十余间房。杜环英记得,大水来临前,因养老院地势低,政府提前将院内58位老人转移到市内另一家养老院安置。到8月7日,已有6名老人被家属接走,2名老人离世。

在借来50万元投入后,杜环英的养老院部分恢复了运营。9月15日下午,养老院中摆满了挪出来的铁架床,杜环英正擦拭着床上的锈斑。她说,临时搬走的老人已经重新入住,但经济损失超过一百万元。

2023年9月,河北涿州,杜环英的养老院。(南方周末记者 姜博文/图)

2023年9月,河北涿州,杜环英的养老院。(南方周末记者 姜博文/图)

据河北省地方金融监督管理局,至8月23日,涿州市金融机构累计走访对接企业1584家,发放贷款10890.5万元;全市农房险已预赔付26960户,共8088万元;种植险已预赔付10.53万亩,共5262.22万元;养殖险已预赔付11644头,共1712.95万元;车辆险已赔付10157辆,高达6.58亿元。

另据央广网,灾后,保定14个县(市、区)对口支援了涿州11个乡镇。至10月初,共有涿州域外28支施工队伍1040人帮助受灾群众修缮房屋。除此之外,涿州市水淹房屋总数54323户,去除无重建意愿的,恢复重建总任务数为52843户,已完工46706户。危房和倒塌的,2023年需完工的124户已全部开工,人们生产生活秩序正在加快恢复中。

环绕北京的生计

北京之于修洺余,有着复杂的意味。如今,她的主顾不少是在北京、涿州之间通勤的车主。可她曾不得不离开北京。

二十多年前,修洺余离开河南老家去北京,从月薪400元的超市售货员做起,丈夫跟人学干汽修。

两口子的日子向来紧巴,工资扣了生活开支就剩不下多少钱。2009年,孩子出生,生活更不宽裕,一家三口挤在海淀区的城中村里。

在超市干了七八年,2014年,修洺余决定与丈夫合开一家汽配店。一年后,夫妻俩搬到京郊石景山区。

店铺还在装修,两人再次接到清退通知。如今回想起两次被迫搬家的经历,修洺余庆幸离开石景山时,至少当地赔偿了她投入的成本。

林分怡也当过北漂。她十六七岁时离开老家黑龙江,到北京卖衣服,结识了彼时还是建筑工的丈夫。2004年,两人领证结婚,回到了丈夫的涿州老家。

刚回涿州的年月,日子并不好过。林分怡记得,她生完女儿坐月子时,丈夫的老房上还有老大的裂缝。父亲不敢来看她,哥哥来过之后问:“妹妹,你怎么找这么穷的人?房子那样,你们怎么过呀?”他给妹妹介绍了条出路,做熟食,“做点小买卖总比给别人打工强”。两口子才慢慢操持起做熟食的生意。

言诚本不必离开老家。他自诩“脑子挺灵”,在辽宁省庄河市的一个乡镇,从17岁开始,他学过做大夫、木工,开过大车,办过油坊、木材加工厂,也当过农机站站长。折腾了十几年后,因为建设水库,老家要被淹没,他做了“水库移民”,在2000年时到涿州投奔亲戚。

到了涿州,言诚也没少折腾。他办过汽修厂,一年能挣30万元,结果因为2008年发生了一场事故,不得不关张。2015年,他入伙了杜环英的养老院。

养老院并不是赚钱的生意。杜环英说,他们本来收费就不高,遇上家庭困难的特殊群体则只收成本费,院里一年也就进账15万元,但投入却很大。最初,两人盖一座入住四十多位老人的院子,花了280万元。后来,一位当地官员建议他们扩建,于是2019年又花费200余万元扩建了第二座院子。

第二座院子刚刚落成,就遇到了疫情。养老院封闭管理,无法入住新的老人。言诚的女婿说,疫情期间各类药物开销,他们没找老人家属要过,“疫情三年都没挣钱,都不容易”。

在林分怡眼中,自己的生意在相当长的时间里也不挣钱。一开始,她与丈夫什么都不会,只能三五千元地往里砸钱,积攒经验,一批货做坏了就扔,换下批货再做。

这行又脏又累。卤猪头时,早上5点开工,买回来的猪头先刮毛,这活儿把人弄得全身是油。随后,劈开取脑子,把分成两段的猪头下锅煮,煮好再剔得骨肉分离,洗净,装袋,放进冷库上冻,晚上八九点才能收工,窝进冬天连暖气都没有的地方——大约十年前,丈夫的老房子扒了,一家人只好在工厂的平房里对付着。

2023年9月13日,河北涿州,林分怡家的工厂。(南方周末记者 姜博文/图)

2023年9月13日,河北涿州,林分怡家的工厂。(南方周末记者 姜博文/图)

熬了这么多年,他们的生活终于走上正轨:修洺余在涿州开店、买房、安家,被不断放逐的命运似乎画上了句号;言诚、杜环英的养老院挺过了疫情,甚至有北京的老人特意来住;林分怡的厂子渐渐挣钱了,雇起了工人,丈夫管进货,她管销售,熟食销往北京。

直到大水袭来。

言诚已经64岁了,还不能退休。“我得拉她(杜环英)一把。不拉她,她马上就趴下了。”盖养老院的花费还有近400万元没还,水灾后又落下新的债务。这位人生两次被水吞没的老人,决定再干几年。

消失的儿子,离世的妻子

儿子马丽华在两个多月前的泥石流里消失了。

最初,涞水县汤家庄村村民马宪林把找儿子的希望寄托在挖掘机上。到了9月中旬,他只能放弃。

21岁的马丽华是影像医学专业学生,2023年夏季刚毕业。他本该有一段在北京徐徐展开的人生。

汤家庄村是这轮暴雨洪水灾害中,受灾严重的村庄之一。7月31日,马宪林从涌进院子的泥石流中死里逃生,马丽华却不见踪影。

儿子本该走出这片大山的。小时候,马丽华偶尔说不想再读书,马宪林总会现身说法:他小学三年级辍学,没文化,只能下煤窑,挣钱费劲又危险。于是,儿子乖乖回到学校。

今年夏天,马丽华刚刚结束9个多月的医院实习,从唐山一所高校毕业。暑期,他一面学车,一面规划着未来。

马宪林说,曾有涿鹿县的亲戚想给儿子介绍一个小医院的工作,可他不干,坚持要上北京。在北京做健身教练10年的姐姐也想把弟弟带在身边,去不了大医院,就去小诊所。她记得,弟弟曾问她,要不要去外面磨练磨练。她斩钉截铁地回答,“你就在我身边就行”。

如今,姐弟聚首的日子或许永不会来。

65岁的马宪林不是第一次失去至亲。12岁那年,他的父亲在生产队干活时,被滚落的石头砸中脑袋,人还没抬到医院就断了气。母亲因为丈夫的死着急上火,眼睛看不见了。几年后,马宪林的几个姐姐出嫁离家,家中只剩下他与母亲。

直到三十多岁,马宪林娶了媳妇,母亲有人照看,他才得以外出打工。在河北,他下过私人煤窑,也铺路砌墙。4年前,马宪林上了岁数,实在搬不动大石头,便买了30只羊,在老家放起了羊。

羊群不断繁衍,2022年,马宪林卖了48只小羊羔,到手两三万元。到今年,他已经有了160只羊。按照羊羔一只700元,成年羊一只1400元来算,这会是一笔不错的收入。

谁料一场泥石流,近半数的羊都不见了。灾后的一个多月里,他每天都上山找羊,收获却寥寥。他的腿里长了骨刺,天天得吃治腿疼的药,而放羊、找羊要在山里走上走下,他疼得受不了。

“我岁数大了,小的(孩子)也没了。”最终,他下决心要在秋后把所有羊都卖了。9月12日,被问及未来的生计,马宪林沉默不语。

10月15日,南方周末记者再次联系马宪林,希望了解其寻子进展。他没有回答。

三十公里外的涞水县下明峪村,67岁的村民庞胜功同样在7月31日的山洪与泥石流中失去了至亲。他的妻子被水流冲走,家人们找了七八里地,都没找到。后来,有人在离家七八十公里处发现遗体,将她送回村安葬。

2023年8月12日,河北省涞水县下明峪村。(南方周末记者 姜博文/图)

2023年8月12日,河北省涞水县下明峪村。(南方周末记者 姜博文/图)

9月15日见到南方周末记者时,庞胜功已不愿提起这桩伤心事。他刚从山里出来,头戴斗笠,衣着不复凌乱——一个月前,他收拾被冲毁的房子时满身泥土,裤子仅用一根布带系着。

在他的印象中,妻子性格开朗,喜欢在村里的秧歌队跳舞。但三年前,妻子摔了一跤,手术后身体大不如前,走道也走不动。“我是一会儿也离不了”,庞胜功说。

被拴在家中,谋生并非易事。从1980年代起,庞胜功就外出打工,常去北京。他下过房山区的煤矿挖煤,也修过铁道,一直干到五十多岁,为了照顾孩子上学,才渐渐不再外出,在村里干小工。

妻子手术后,庞胜功再没干过小工。好在小儿子在廊坊市固安县的库房搬货,每月能从三四千元的薪水中匀出些贴补庞胜功。

眼下,庞胜功搬进了村东头三哥临时闲置的房子里,做好了过苦日子的准备。“有多少钱才够花?”他话音渐渐微弱。

据河北日报,9月22日,涞水县第一批灾后重建工程已经集中开工,项目总投资1.85亿元,分别为河道清淤工程、4座桥梁重建项目和第一批电力灾后重建配网项目,它们将于2024年汛期前完工。

京郊村庄弥合伤口

在北京郊区,大山将村庄与繁华分割开。一场大水过境,自然的力量撕裂了村庄。

在房山区磁家务村,按村民刘华藻的说法,村里原本住有一两千人,南部一整条街因大水受损严重,大约有一两百人临时搬走。

9月27日,刘华藻的父亲跑了一趟同仁医院做眼部激光治疗。前一段时间,他总觉得眼前有蚊子在飞,一查才知是玻璃体脱落了。刘华藻觉着,这是水灾以后,父亲闹心,高血压厉害导致的。

7月31日上午10点左右,水涨得最猛的时候,刘家一家四口与邻居爬上屋顶,才躲过深达1.7米的水。当天夜里,水又上来一回,在房子里留下了第二道高约1米的水线。

但人情慢慢也在弥合着一些伤口。

水退去后,刘华藻觉得“活着真好”。劫后余生的村民见了面,彼此也是几句话,“活着就行,别的别说了”。

亲人更亲了。陆陆续续地,在外的亲戚都伸手帮了刘华藻家一把,“多少给一点钱”,遭灾的家里连衣服和炊具都缺。

乡邻突然有了“过命”的交情。过去,刘华藻与村里人走动不算特别频繁,“见面打个招呼”。但他感觉,大水中的生死时刻激发了人心中的善意。家人躲上屋顶那天,是前院一位邻居帮忙抱着刘华藻的女儿。灾后,村民之间互相帮忙,自家淤泥清得差不多了,就给其他人清清;村里的老人有孩子在外地的,去问问他们家里缺点什么。

刘华藻记得,村里供水恢复前,一群年轻人组织水车来给村民送洗涮用的水。四五天里,他们把车往胡同口一停,喊村民们接水。

在村里开超市的诸秀,在大水中见证了人的复杂。超市被水卷走了五六千元现金,她只捞回来一千多元。她听说有人捡到了钱,可她不知道那是不是她家丢的,没法去要。她也听说,不少人捡到了她家被冲走的酒,可拿回来很少,10瓶一千多元的白酒,只送回1瓶。

不过,诸秀对此并不感到怨恨。“你这丢了,又不是人家偷你的,谁捡的就是谁的……咱们就是认倒霉这一句话。”

诸秀也想过,保险也许能赔付点儿。去年,她稀里糊涂地上了一份保险,灾后保险公司来人,告诉她保的不是财产,是人,连合同都找不着的诸秀只能认了。

但她也发现了人与人之间的善意。有酒厂答应免费替她换掉泡坏的酒,有亲戚朋友在灾后支援钱、食物、锅碗瓢盆。

支援者中,有不少与诸秀一样,是外地来京务工者。“有一个感觉是亲近……离老家那么远能出来,就感觉彼此互相都能理解。”她记得,大约20年前,她与丈夫先在磁家务落脚,后来又有更多的外乡人来村里打工。一些务工者买了进京车票就没了余钱,没地方睡觉,也没饭吃,是她在租的房里做面条馒头、铺被褥给人解决吃住。找不着活儿的要走,她还给人拿路费。如今,过去的善意仿佛得到了回报。

2023年9月27日,北京市房山区磁家务村。(南方周末记者 姜博文/图)

2023年9月27日,北京市房山区磁家务村。(南方周末记者 姜博文/图)

据北京日报,8月27日上午,房山区在三渡桥举行灾后重建誓师大会,其灾后重建的总体目标是“一年基本恢复、三年全面提升、长远高质量发展”。

房山区规划和自然委规划编制与城市设计科科长赵秀丽在接受央广网采访时称,根据北京市统一标准,对于倒塌的危房,建议拆除重建,一个宅院按照9.5万元补偿;对于可修缮房屋,给予3万元修缮补偿,低保户可得到双倍补偿;对于房屋无法居住的,每人均发放三个月共3960元的租房补贴。此外,每人发放660元生活补贴。房山区住建委工作人员称,3万元的修缮补偿已在陆续发放中。

“怎么也得站起来”

在村民们的讲述中,大水并不是磁家务经历的第一次变故,这座曾经繁荣的村庄已经衰落多年了。

刘华藻记得,三十年前的磁家务比现在要宽裕。那时有舞龙的花灯会,有二层楼的小商场与电影院。而支撑着这些的,是周边煤矿与水泥厂的工人。

诸秀的丈夫就是其中之一。二十多年前,诸秀还在安徽老家种地,生活困难,见有老乡到磁家务的水泥厂打工,她与丈夫也一块儿来了,丈夫在厂里跟车,她在村里卖菜。她记得,那时打工者多,村里一个小院能住几十个人。

对当地而言,工厂与煤矿是一柄双刃剑。刘华藻对它们的污染记忆犹新,小时候,村里会下白面一样的灰。另一方面,做厂矿工人虽然赚得不多,但也是一份能在家门口谋生的差事,刘华藻的父亲早年就在水泥厂干过开拖拉机运石头的活儿。

2000年前后,水泥厂与煤矿陆续关闭。污染没了,家门口的生计更是断了。想要谋生,村民们只能往城区跑。

诸秀发觉,当年在磁家务的安徽老乡陆续都走了,可她没有离开。丈夫没了水泥厂的活后,她向亲朋借了钱,在村里开起超市。十来年前,村里建了一座集市,周边乡镇的人都会来做生意,超市一度很是红火,“这村以前我们家生意是最好”。

2015年前后,村里迎来一次转折——拆迁。一些村民选择搬走,等着住进回迁小区。

李光南没走。这位农民出身的公交车司机想要为自己、儿子与出嫁的女儿都争取一套房,但他失败了。

刘华藻一家也没有离开。除了对补偿方案不满意,一家人习惯了村里的生活。小院能纳凉,老人能种种黄瓜、西红柿、茄子,还能节省点开支。

不光是民房在拆,2019年前后,诸秀家超市门口的集市也拆了,搬往他处。她的生意渐渐萎缩,超市一年进账下降至二三十万元。

最后,是2023年夏天,一场破纪录的大水。

7月31日那天,村民李光南趟着齐腰深的水,自己跑出来。8月20日,他回到公交公司上班。一个多月过去,曾经的生活看似回归,但他知道,秩序远未恢复。做司机时,他最多拿过近一万元的月薪,2022年因为耳背退二线,做打扫卫生的工作,月薪削到4000元。两年内,他就要退休,届时收入还要削一半,日子或许更难熬。

儿子向来叫李光南操心,他在公交和地铁公司都干过,却都干不长,还啃老。灾前,儿子好赖开着滴滴。大水冲跑了车后,他连滴滴都没再开了。9月末,被问起是否要重操旧业时,儿子只答:“没准儿。”

不愿上高楼住的刘华藻一家也向现实妥协了。房子得重建,在凑齐60万元破土动工前,刘华藻在附近小区租了一年房。

他最担心5岁的女儿。水灾刚过时,女儿对他说:“爸爸,那天我好怕。”刘华藻告诉她,不要害怕,他会来救她。

近两个月过去,刘华藻发觉,女儿虽知道洪水会冲走平板电脑和玩具,但还不理解洪水会危及生命,心理上没出什么大问题。

他也在努力挣脱水灾的阴影。刘华藻知道,他是家里的顶梁柱,只有自己调整好了,才能让家人也宽心。于是,他努力给自己找补些小惊喜:塑料的物件冲洗完了还能用,一些电子器件,刷一刷还能亮屏。

诸秀的半生心血随水而去。9月中旬,第二次见到南方周末记者时,她说自己心情颇为压抑,一度想不开。

但在9月底第三次见到南方周末记者时,她终于缓过来了。店还得开下去,她不想把那些同意她赊账的供货商给坑了。“怎么也得站起来,努力起来,不能就这样趴下。”

她思忖着,生意实在不行,就换个地方开店。至于还留着三亩田的老家,诸秀知道,她是回不去了。

(文中除马宪林、马丽华外为化名)

校对:胡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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