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

冯善书，南方+收藏在线主理人，南方产业智库研究员

受访嘉宾

李志东，广东三水人，出生于佛山，读书、工作于广州。全国第十一次文代会代表、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全国公安书法家协会理事、广东省书法家协会理事、广东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馆特约研究员。

书法作品多次参加中国书法家协会主办的全国书法展；出版个人书法作品集4本；参与编撰书法史学专著多部。

书法家李志东

在艺术品收藏的细分门类，书法是最古老、最特别的一项。有人指其门槛最低，不管有文化或没文化，只要是个中国人都可能对其产生兴趣，也敢于评头论足；但同时，也有人指其门槛最高，书法既是汉字的艺术，也是线条的艺术，正所谓大道至简，书法家只能使用一根线条，借助不同的笔触、厚薄、速度和力度，以及水墨本身在宣纸上形成的浓淡干湿透的状态，来表达情感、心境、观念、思想的变化，并传递出美感和意境，足见其审美和欣赏门槛之高，绝非一般未经汉字和美术训练的普罗大众能够轻易跨越。

李志东不是象牙塔里的教授学者，却是国内一众书家、名家和大家眼里的同道和学友，更是许多收藏家眼里“与书坛关联非常紧密的一位书家和学人”。他参与撰写的《改革开放与广东文艺40年》第十章洋洋几万字，对岭南“书法篆刻”的文化“身家”和往事娓娓道来、如数家珍，其编著者的《中国书法全史•广东卷》，被认为是继陈永正《岭南书法史》之后对广东历代书法创作以及理论成果的又一次大检阅。著名学者王贵忱曾评价李志东的书法“尤精行书、小楷，晋格魏意，兼容笔下，道骨禅境，气韵高华，信为独冠岭南可传世者”。

李志东与王贵忱老先生合影。  受访者供图

南方+收藏在线“南望艺谈”本期专门邀请李志东先生来聊几个收藏界颇为关注的焦点话题，以期对中国书法艺术的藏友和南方+的读者有所启发和帮助。

谈书卷气

腹有诗书气自华

南方+收藏在线：这些年艺术市场有股柔和清风，一些资深的老藏家很痴迷、很执着地在追求书法作品中的书卷气。书卷气，听起来有点形而上，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李志东：“腹有诗书气自华”，书如其人，书法为人修养与气质的迹化，读书多，学问高，眼界阔，下笔自然无狂躁、乖戾之气。沉厚、温润、内敛而又从容自信，“从心所欲而不逾矩”地书写，我认为就带书卷气。总之，诗书满腹之人，书写符合书法审美规律，给人以愉悦，心灵慰藉，正能量的书法就是书法的书卷气。

南方+收藏在线：在您心目中，书坛有哪些名宿和名家带有这种书卷气？

李志东：广东书法的传统，崇尚以学问、学养入书，崇尚气节，书法呈书卷气代表人物很多。从明代陈白沙，将其“自得”“不累于外，不累于耳目，不累于一切，鸢飞鱼跃在我”之主张化入其书法，并传扬“风雅”之意，他的书法，从心挥洒，不为外物所累，臻于“鸢飞鱼跃”自得妙境。

还有清朝道光时的大学者陈澧，其行书植根米芾《蜀素帖》而辅以李邕，并参以欧阳父子之法，自成一体。所作瘦劲韧长，笔力坚实，柔中带刚，风流蕴藉，满溢书卷之气。近代和当代，书卷气代表人物更是层出不穷，最为突出的有容庚、商承祚、王贵忱等。容庚、商承祚作为杰出的古文字学家的同时，又是青铜器、书画碑帖收藏大家，余事作书，所为充盈书卷气。容庚先生之书，一如其人，和蔼蕴藉，雍容静穆，从容舒缓，清健凝练，无丝毫尘俗之气。同样，商承祚先生之书厚润秀逸，温文淳雅，晚年喜作秦隶，不激不厉，尤为难能可贵的是将书卷之气化入，形成了自己的面目，在众多隶书中，一望而知为商书，称之为“商隶”也不可过。这里，值得重重提及的是刚刚去世的王贵忱先生书法，可称之为书卷气书家的代表人物。王贵忱是学者，同时也是收藏大家，其在版本、金石、钱币、书画等领域均有收藏和研究建树。其书法以气息淳雅淡泊稚拙取胜，气息醇厚高华，似不食人间烟火，神接董其昌以禅入书，赏之如山行入烟霞云雾弥漫之境，令人神心愉悦，忘却烦恼。

由容庚、商承祚、王贵忱先生的书法取得的成就，其书耐品、耐赏，想到一个问题，即广东书法人，从不自甘书技，在书写技法锤炼的同时，更重视学问、人品的打造，容、商、王均为一代收藏大家。广东书法人应传承收藏与书写并重的传统，从自己收藏的名人书画，第一手材料中汲取营养，找寻自信，挺立时风之外，将特立独行的书法传统更好地传承发展。

李志东与陈永正、张桂光两位先生一起。  受访者供图

谈审美

不宜向没书法基础的人宣扬丑书

南方+收藏在线：对当代书坛来说，一个避不开的话题就是丑书。现在学界对这个问题探讨非常激烈。您对此是持批判，还是开放的态度？审美和审丑的对立关系是不可调和的吗？

李志东：这个话题不是新话题，而是个老话题。记得2000年左右中国书坛就开始激烈地讨论，还有对此划出阵营的态势。当时《书法》杂志主编胡传海先生还邀我写过一篇短文参与讨论，为此我写了《丑书不宜大力提倡》一短文，发表在2002年10期《书法》杂志上。为了您的专访，我找出来看了一下，还是坚持这篇文章的观点。书坛中的丑书，与群众或者说没经过书法训练人们眼中的丑书是两个概念。书坛中的“丑书”是指20世纪中国改革开放后八九十年代产生的一个书法流派，即“流行书风”。这个书派参与者和骨干，多为美术学院里从事书法教学与创作的教师，他们不满亦步亦趋地临仿颜、柳、欧、赵，二王、董其昌等经典书风，受国际美术思潮影响，主张向民间书法学习、借鉴。在艺术创作追求粗犷原始，不经雕琢的美，认为古人的书迹都是传统。以此做标准，无须循序渐进地学习，不需要把字写好，只要写出个人面目即为成功，是为丑书。丑书令书法的学习和创作变得容易，极大地缩短了学习书法的时间和创立个人风格的时间。一些有书法天赋和有一定书法基础的人开了方便之门，感叹书法还能这样写。有的人看到“流行书风”名家的字，认为没有技术含量，我也能写得比他好的感叹。

客观来说，“流行书风”当时对陈陈相因、暮气沉沉的书坛冲击起到了一定作用，开拓了书法的视野。但“流行书风”的一派独大，甚至以此为标准排斥其他风格，实在是走向了他的反面。

我个人认为，“流行书风”可以作为书法的一个风格，书坛“百花”中的一花存在，但不宜在没有书法基础的人群中宣扬。

书法中审美和审丑是一学术概念，他们没有对立关系。喜欢赵孟頫、董其昌、启功秀美飘逸风格的人，不一定喜欢康有为、沈鹏等苍茫雄浑，斑驳具金石味的风格。这两类书法风格没有高下之分，并不对立。

李志东书法作品

谈价值观

无用之用是为大用

南方+收藏在线：从个人实践和探索的角度出发，您是如何把书卷气带入自己的创作中来？能否聊一下您的书法艺术价值观？

李志东：现在我的书法面貌以及作品流露出来的气息，大家认为有书卷气。书卷气是自然而然中形成的，不是刻意为之。我的审美以及阅读很杂，秀美飘逸，粗犷豪迈，文雅静穆，淋漓奔放，帖的、碑的，只要是好的，都喜欢。临帖也如是，从不偏食。喜欢购买书籍画册，以至书满为患。但如陶渊明自嘲是“好读书不求甚解”之类。我也反复说过，我也作一些书法的研究，也读过一些文史类的书，尤喜人物传记，奇闻逸事，掌故之类流露性情的文字，但不是为研究而研究，都争取学以致用，为我的书法创作服务，为滋养书法风格服务，久而久之，也许就迹化为书卷气了，自己也不知是否有必然联系。

至于书法艺术的价值，我以为书法的价值在于他的无价值，所谓无用之用是为大用。书法是中国人的精神家园，成功者从中发舒自得；失意者从中找到寄托；仿徨者从中坚定意志；焦躁者从中平和心态；懦弱者从中觅寻强悍。五千年的浩瀚，书法的魅力“引无数英雄竞折腰”，无数高人智士迷醉其中耗费一生精力。也许这就是他的价值和魅力所在。

李志东书法作品

南方+收藏在线：在艺术审美标准上，一般民众、艺术家和高知阶层之间是往往有着不同的价值取向。怎么去减少或拉近彼此的距离。在获得社会认同和接受的过程中，艺术家应该如何保持着的审美独立性？

李志东：我上面已经说到过，艺术家有责任引导大众的审美，提升大众的认知，也有义务从民间艺术中发现、提炼优秀营养，以丰富自己的创作。这是一个互不矛盾的辩证关系。如《诗经》，就是民间的歌谣，经孔子搜集整理后成为文化经典。沈曾植、康有为也从民间魏碑书法中汲取营养，消化融合，成为一代书法大家，这样的例子举不胜举。关键在于不能迎合大众审美，不能为了获得社会认同和接受而放弃自己的审美理想。这是有深刻教训的，广东书法大家秦咢生、麦华三晚年错误理解书法为人民服务，认为写的字要为普罗大众所认识和喜爱，秦咢生早年写《爨宝子》时的天真烂漫，错落生动变成整齐划一如布算，几成美术字。麦华三晚年也将楷书的肥厚稚趣减弱，线质变的光洁，笔画标准如印刷体。如此种种，使得二位大家在艺术成就上大打折扣，教训深刻，值得后来人深刻反思。

南方+收藏在线：书法和一般的写毛字是不同的。从会写字到懂书法的距离到底有多远，如何到达？

李志东：书法要有坚实的写字作为基础，字都写不好而高谈书法，妄也。齐白石说过，绘画“太似媚俗，不似为欺世，妙在似与不似之间。”套用到书法把字写得过于整洁美观，千人一面如馆阁体为媚俗；写得过于支离破碎，解构汉字为不似欺世，要有传统经典临帖工夫，千锤百炼，又有自己的理解吸收，融合，化合成自家面目，允称其妙，可称书法。

李志东书法作品

谈发展

书法的当代化即传承

南方+收藏在线：商业资本，在艺术的推广和交流当中一直扮演着不可或缺的重要角度。很多书法家对市场既爱又恨。您如何看待书法和商业的关系？

李志东：要以平常心看待。商业资本进入书法市场，据我所知，目前书法家们还没有这个幸运。绝大多数书法人或曰书法家还是凭着一腔热血，如热恋一般无条件地投入自己热爱的书法，为传承发展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核心贡献力量。应该说书法家的书法作品有市场是好事，除却参展，作品能卖也是推动创作和作品数量的润滑剂。关键在不能迎合市场，不能媚俗，被市场带着走。书法家有提升人民群众审美水平、满足人民日益增长文化需求的责任，自觉担负起“在新的起点上继续推动文化繁荣、建设文化强国、建设中华民族现代文明，是我们在新时代新的文化使命。”

南方+收藏在线：中国书法也需要当代化和国际化吗？作为中华民族文化的瑰宝，未来如何“走出去”以及发挥其国际影响力，从而赢得国际社会和艺术圈的认可和接受？

李志东：书法作为中华民族优秀文化的核心，是中华民族文化的根和魂。当代人能传承和发展，即当代化。至于国际化，我认为是个伪命题。不是我们单向地走出去，而是让别人互动走进来。发展是硬道理，发展能解决问题。经济发展了，国家强大了，文化的影响力自然也就辐射出去了，国际社会和艺术圈也会认可和接受，关键我们要做好我们自己的事情。

（受访者观点不代表南方日报和南方+立场；您若有不同看法，欢迎联系南方+收藏在线“南望艺谈”栏目参与讨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