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帝宫是电城现存最古老的一座庙宇，大概建于明中期。小时每逢春节，都听大人说到北帝宫去“抢炮头”，全然不知是怎么回事，大概是庙宇举办祭祀一类的活动仪式吧。

几十年后我才有机会来到北帝宫，是到这里来看一堆蒙满尘埃的民间舞蹈道具，有高脚狮、鳌鱼、凤鸡、鱼虾蟹蚌等，这些造型栩栩如生的老物件，大多破损，在庙宇侧边一间光影暗淡的瓦房里。

是小城祥玉把我带到这里来的，他从道具堆里托举起一只“狮子头”，扎下马架，舞动几下，微光里，即时尘埃浮动，有股雄风横空而出，这时，整只狮子一下子“醒”过来了，站在一旁的我，看得目瞪口呆。

祥玉说，这就是电城的高脚狮。

我当然懂。小时候，每逢大年初一，都跟着大人到小城看鳌鱼狮子、凤鸡鸟仔。所谓看，也就是挤在人群里，跟着狮子鳌鱼一路舞过去。个子瘦小的我，似乎什么也没看清，被人群挤到边沿，听着激昂的鼓点从南街到北街，从西街到东街。在南街工会时，这里是搬运站，我三伯父是这里的职工，把我们几个小的带上二楼，站在阳台，才把鳌鱼狮子面目看清。

高脚狮在街心威风凛凛的舞动着，跳跃着，扑腾着，随着鼓点声一阵比一阵急促，狮子腾空而起，双狮重叠，形成高度。高处，是从阳台伸出的一支竹竿，竹竿一端垂下一棵生菜，菜叶绿团夹着一个红包，内里装着主人家打尝的“利市钱”，行家叫“采青”。

双狮一直在舞动扑腾，而且故意设悬念，让旁观者看得一惊一乍，频频喝彩。狮子这时才张开大口，把那棵夹有红包的生菜一口吞掉。得了战利品，鼓点渐入低潮，舞狮人草草收场，又到下家“采青”去。

记得当时，整条老街都挤满了人，气氛非常的热闹。放过鞭炮的家门外，街面铺着一层红纸屑。除了舞狮，还有舞龙、舞凤、鳌鱼舞也相继从四街而出，真是锣鼓喧天，一派太平盛世。

“文革”后，这些有了几百年历史的电城民间舞蹈，几乎销声匿迹。直到20世纪80年代初，高脚狮、鳌鱼舞，才又从小城老街上“醒”过来。节日、年例、庆典、这些热闹场面，又见高脚狮重振雄风，小城的日常，乡村的年例，都少不了高脚狮开场压轴。

曾听小城文化名人吴兆奇老先生讲起过高脚狮的历史：明末清初，电城流行鼠疫，亡者无数，十室九空，生者四处逃离，小城成了空城。后来知县号召民众大街小巷洒硫磺消毒除菌，起到作用。但城里人仍心有余悸，足不出户，街巷冷清。后又出一招，令四街各出节目，借“神诞”之机举行大巡游会演。

北街有个叫“健园”的武馆，教头是当地闻名的马德良。其他三条都分别有了鳌鱼、凤鸡、麒麟舞，唯独北街还没有。马德良从武馆回家时，经过一庙宇，见屋顶立着琉璃瓦小狮子，忽得灵感，以小狮子造型编了高脚狮舞。在“神诞”期会演时，大出风采，一鸣惊人。从此，高脚狮舞在电城一带流传开来。

曾一度销声匿迹的电城高脚狮“复活”于20世纪80年代初期，它的继承者并非马德良后人，而是城边楼阁村的一帮青年人。1986年电城高脚狮被应邀参加“广东省首届民间节”，在广州市东方乐园演出一个多月；2005年10月被邀请参加佛山举办的第七届亚洲艺术节·欢乐亚洲嘉年华巡游演出；2006年11月参加“广东省第二届国际旅游文化节”，在广州天河体育中心演出；2007年，电城高脚狮被列入广东省第二批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2010年，高脚狮在上海世博会巡演惊艳全场，被外国友人称为“中国高脚波斯猫”。

外国人眼里的波斯猫是温驯、乖巧、斯文的象征，是非常可爱的动物。可是电城的高脚狮不同，威武、灵活、矫健，集精气神于一身，是民间压邪驱恶的保护神。用波斯猫形容高脚狮，也只是外国友人一厢情愿。

这些年，在各种庆典场合都少不了高脚狮的开场助兴，各村各镇的年例也少不了高脚狮巡演扬威，鸣锣开道。这样的民间艺术，才是根植本土的传统文化。老一辈人，更是把高脚狮看成是小城人的精神寄托，在他们的回忆里，总有许多情感和往事混杂其中。然而，值得我们反思的是，当下不少地方上的优秀民间艺术，得不到传承而被喧嚣的生活所淹没。电城高脚狮能够“活”回来，是个奇迹。而且，高脚狮被作为非物质文化遗产进入校园，这是茂名滨海新区文化部门走在全市之先的一个创举。特别是滨海民俗文化协会成立以来，在会长陈排的带领下，致力拯救“复活”了“博贺咸水渔歌”“疍家服饰”“妆春”“赶海”等一批当地民俗，并且成功申报列入市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这些当地人喜闻乐见的民间艺术，才有机会从沉睡中复活。

六百余年小城，千年古港，还有多少沉睡的历史，在人们的期待中“醒”来？

2023年9月3日 小舍南窗下

（作者张慧谋，茂名市作家协会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广东省作家协会理事，茂名市朗诵协会常务副主席，“广东省鲁迅文学奖”、《中国作家》“鄂尔多斯文学奖”获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