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7月，广州9岁女孩张妙依无氧登顶6178m的玉珠峰。不少家长心向往之的同时也疑惑，登雪山这种成年人都很难做到的事情，青少年是否适合？更有传言，高原缺氧的环境会影响青少年的发育，平原人群不适合高原活动。事实真相究竟如何？青少年适合登雪山吗？

摄于玉珠峰大本营附近，海拔5050米处。

张妙依的父亲、暨南大学生命科学技术学院教授张弓，同时也是暨南大学体育学院体育学科发展战略指导专家，作为生物医学和体育运动方面的双料专家，他对青少年登山安全性的理解比一般人要更加深入，近期，他接受采访并对记者谈了他就此话题的个人理解。

张弓教授致力于推广科学安全的青少年登山运动，图为其在东莞市沙田镇小学进行科普讲座。

小南：您觉得青少年和成年人相比，谁更适合攀登雪山？汉族人没有藏族人缺氧适应的基因，是否相对不适合登山？

张弓：高原医学在国内国际上都有几十年的发展，已经有大量的研究成果。但这些成果基本不为普通人所知悉，甚至很多医学和体育专家都对此完全不了解，因此才产生了很多以讹传讹的说法。如果你只要一句话结论，那就是：青少年比成人更适合攀登雪山，而且久居平原的人群上到高原之后比藏族人更适合高海拔攀登。

这可能会颠覆很多人的固有印象。现如今，越来越多的家长认识到登山这种户外运动对孩子的坚韧、自律、勇敢等品质塑造，以及对近视、脊柱侧弯等疾病的预防治疗，具有不可替代的意义。教育部2022年发布的义务教育课程标准（新课标）中也明确要求中小学要开设生存探险类课程，其中就包括登山攀岩等运动，为响应国家要求，一些地方的教育局和学校已经开始试点和推广青少年登山，也有越来越多的家长带着小学生攀登雪山。

张妙依登上海拔6178米的玉珠峰。

小南：在一般的医学常识里，缺氧肯定是对身体不好的嘛。那高山缺氧的环境，难道对身体没有影响吗？

张弓：医学上的缺氧指的是血氧浓度低，而不是环境中的氧气少。事实上，在平原环境里，即便氧气充足，你能利用的氧气是很少的。我们在消防知识学习的时候都知道，发生火灾时你用一个塑料袋罩住口鼻，通过不断呼吸你呼出来的气体，能维持好几分钟的正常呼吸，说明你能利用的氧气很少，呼出来的气体里面还有大量的氧气没有被身体利用。

哪怕是专业运动员，呼吸能利用的氧气也不过10%。也因此，越来越多的人可以不带氧气成功攀登高海拔雪山，因为哪怕是珠峰那种高度，氧气含量仍然有平原的30%多，只要你能充分利用氧气，这点氧气还是够你呼吸用的。

能利用的氧气会进入血液，因此血氧(SpO2)是医学上的重要指标之一，用于判断是否有生命危险或者损害。在高山医学界，血氧是衡量高原适应程度的最重要的指标，很可能没有之一。

有过多日高原旅行的人可能会记得，刚上高原的时候血氧可以低至60%—70%，各种不舒服，但过几天就能回升到90%多，和在平原地区的95%—97%差不多，可以进行正常活动了。这个过程被称为“高原习服”(high altitude acclimation)，就是你适应高原环境了，对氧气的摄取利用能力提高了，也就不“缺氧”了。研究表明，海拔3000米处的高原习服约3天可以完成，5000米的高原习服约7天可以完成。此后即使长期在高原生活，也不再有健康问题。人类能长期生存的最高海拔大约是5400米，在这个高度以下，只要你没有严重的基础病，都能适应。

小南：前阵子有报道说Nature最新研究表明，长时间的低氧条件有助于长寿。

张弓：确实如此。新中国成立前，各地的医疗条件基本等于没有，据中国官方统计数据，民国时期西藏地区平均寿命36岁，而中国平原地区在1951年的平均寿命也才35岁。2023年中国人均预期寿命77.93岁，西藏为72.19岁。看起来西藏预期寿命略低，但要考虑到西藏除了拉萨等少数大城市外，医疗条件几乎为0。同样的条件在平原地区，恐怕活到60岁都不太容易。

小南：那青少年对高原环境是不是更敏感呢？

张弓：青少年比成人更适应高原。有一个很著名的研究叫做The Young Everest Study（年轻珠峰研究），对象是一群6—13岁的儿童，把他们拉上高原，刚上去的时候血氧仅下降5%，而成年人下降20%—30%很常见。经过一星期的高原习服，孩子们的血氧回升至平原水平。肺功能与平原时差不多，波动幅度在7%以内。

青少年对高原的适应能力比成人更强，图片摄于四姑娘山大峰大本营，海拔约4300米处。

小南：为什么青少年比成人更适应高原呢？

张弓：很简单，因为青少年体重轻，消耗量少。每公斤体重所消耗的氧气大致有一个范围，由于青少年体重轻，所以耗氧量也少。即便他们从空气中摄取的氧气较少，仍然可以维持很高的血氧。每千克体重所对应的肺活量、心输出量等，孩子常常能碾压成年人。例如我的女儿体重24公斤时测得的肺活量是2400毫升，而我体重78公斤, 肺活量4000毫升。每千克体重对应的肺活量，我是51毫升，而我女儿是100毫升，差不多是我的两倍。所以登玉珠峰的时候，我喘得像狗一样，我女儿聊着天轻松往上走。这就说明了小孩的相对心肺能力比成人强很多。好比一个2.0T发动机装在一辆小车上，和一个3.0T发动机装在一辆大卡车上，谁的速度快一目了然。

正是由于这方面的优势，一些患有严重疾病的儿童一样能进行高海拔登山。有研究报道，一个3岁脑瘫女孩和一个6岁左心发育不全综合征的女孩，在3000米海拔登山，3小时爬升500米高程。这个成绩很多成年人都达不到。

小南：高原环境会不会对青少年的发育产生不利影响？现在这种说法在社会上很流行。

张弓：有研究表明，在高原出生的婴儿与平原出生的婴儿，在其后的发育中各种指标基本都没有显著差别，尤其是身高体重都没有差别。唯一的差别是，在3500米高度生活的婴儿肺发育显著加速，肺功能更强。

有一些肤浅的研究得出结论是，高原生活的儿童发育程度较差。但后来更细致严谨的研究发现，之所以一些高原儿童发育程度较差，是因为他们的经济条件差和社会物资匮乏，导致其营养不良。如果将营养补充到和平原相当的水平，这种差异就消失了。

真正对青少年发育产生不良影响的是长时间的高原反应，即长时间的急性高山病(Acute Mountain Sickness)，却又撑着不下来。只要发现有中度高反及时下撤，就不会有问题。

登上高原，青少年能很好地适应，图摄于四姑娘山大峰垭口，海拔约4800米处。

小南：您刚才列举了很多证据，证明了高原环境对青少年的发育没有不利影响。但身体的发育没有影响，会不会对孩子的认知和智力有负面影响？我看不少人登顶高山的时候会有幻觉、失语等症状。

张弓：这个问题也早有研究。海拔6000米以上一些人会出现幻觉，虽然可能与缺氧有关，但研究发现更大的可能是源于情绪压力和极度疲劳，这些在平原时也可能发生。6000米以上多数人的反应会减慢；8000米以上可能出现视觉辨认错误。以上这些是造成超高海拔攀登（8000米以上）危险的重要因素，因此需要做好足够的保护措施。这些问题在下降高度后会自动消失。

在高级认知功能方面，海拔8000米以上可以发生暂时性失忆，6000米以上可能发生暂时性失语，且失语程度可以作为高反严重程度的表征。不过这些问题下到低海拔地区就会自动消失，不会有长期的后遗症。对欧洲高海拔攀登运动员的长期监测发现，他们的记忆能力与常人无异。

因此，高海拔登山对人的认知和智力没有负面影响。

高原上常能看到平原地区没有的奇特景象，摄于四姑娘山大峰垭口，海拔约4800米处。

小南：前面您也提到，真正的危险是长时间的高反。在刚刚过去的一个假期里，不少孩子跟随父母去了川藏、青甘等地，有许多人发生了高反，甚至第二天就得去医院吸氧。有没有简单易行的预防高反的方案？

张弓：有。国际高山医学协会(International Society for Mountain Medicine, ISMM)在2001年发布了一个有关高海拔地区儿童医学的专家共识《Children at High Altitude》（儿童在高海拔地区），根据全世界高山医学界的大量研究，专家的共识是:儿童与成人发生高反的概率相同，发生高反的方式与原理也相同，只不过8岁以下的幼童受限于表达能力较弱，常常不能清楚地表达自己哪里不舒服，因此需要照护人员（家长、老师或高山向导）能正确观察儿童的症状作出判断。专家共识强调，儿童及其照护人需要学习高反的症状和应对措施，并需要有紧急预案，包括紧急下撤方案和紧急通信预案。

如何做好高原适应、尽可能减少高原反应？专家共识给出了简单有效的方法：缓慢上升海拔，每天上升不超过300米，且每上升1000米额外休息一天，任何人都能很好地适应高原。对儿童而言，不推荐服用乙酰唑胺等药物预防高反，因为副作用较大。

每天上升300米是非常保守的，可以几乎保证每个人都不发生高反的上升速率。事实上，医学研究文献报道，每天上升1000米时，绝大部分人也不会发生高反。但现在很多人去高原旅行时间紧任务重，坐飞机直接到4000多米的比比皆是，或者在3小时内从成都直接坐车到四姑娘山镇，海拔上升3000米，这种高原适应就有挑战性了，需要专门的应对措施才行。

【采写】南方+记者 王芳

【图片】由受访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