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亚洲宠物展上,一名主播在展台上直播带货。图文无关。(界面新闻 视觉中国 / 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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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佣金意味着,如果一个产品卖100元,要给到主播70元。而剩余的费用,要涵盖产品开发、原料、包材等成本,也要包括仓储物流、场地及人力成本。
“他们(主播)不太会问我们关于产品上的专业问题,因为现在的主播可以拥有的选择实在太多太多了。他们最关心的就是三个点,价格多少,佣金多少,有没有坑位费。”
游五洋指出,品牌方与主播方本质上是博弈关系。产品在直播间的标价、主播方能拿到的佣金比例、消费者的赠品等,都是博弈重点。
在李勇坚看来,“依赖大厨”是直播电商生态最大的毛病,“现在突然之间多了一个主播,砍走25%,砍走30%,这个商业逻辑本身就有问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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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南方周末记者 高伊琛
南方周末实习生 张筝 张紫鹃
责任编辑|何海宁
在短暂杀入直播间之后,一家成立两年多的国货美妆品牌决定不再入场。
这里既是名利场,也是风口浪尖之地。最近的一场闹剧,是2023年9月10日,超级主播李佳琦在带货花西子眉笔过程中怼网友,风波延宕至今,花西子品牌已成众矢之的。
不少业界人士在重新审视主播带货的销售生态。一位品牌负责人褚施(化名)也是吃瓜群众。对于她来说,大主播所需的高佣金叠加坑位费,小品牌是难以招架的。
导致褚施放弃直播的“最后一根稻草”,正是一场直播。品牌方请来了一名拥有千万粉丝的头部主播,坑位费约7万元,约好销售额保21万元。他们抱有很大期望,将之视为成立以来的“最重要活动”。
但最终那位头部主播只卖了寥寥数千元,且没有按照合同退还相应金额。褚施将此事称为“导火索”,此前她虽觉得业态不健康,但也愿意遵守行业游戏规则,这次身处漩涡之中只觉得心寒:“给出那么高的佣金,还有坑位费,像我们这样的品牌是没有办法那样去玩的。”
品牌方到派出所报案,然后通过打官司,赢了。然而被判退还的费用至今仍未收到,主播仍旧活跃在直播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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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多利润都给主播”
对于这一新品牌来说,直播入场的首个“障碍”听起来很卑微:分辨被拒原因。
褚施他们联系过的主播与博主有上千名,褚施回忆:“我们在第一年的时候,真的是很希望通过一些达人,把品牌的曝光度和知名度推上去,投入了很多精力。但结果确实不太好。”
将产品送上热门直播间,是小品牌打响知名度的优选方法。中国计量科学研究院等单位发布的直播电商行业蓝皮书数据显示,2023年上半年,重点监测电商平台直播销售额达1.27万亿元,直播场次超1.1亿场,直播商品数超7000万个,活跃主播数超270万人。
按照主播选品流程,他们会跟对方的商务人员沟通,等待反馈。如无反馈,就是默认不合适。像大浪淘沙一般,“这个环节可能只有不到10%的主播或商务会回复我们”。
起初褚施会感到迷茫,不知是卡在何处。后来图景逐渐清晰,“其实根本就不是产品的问题,而是价格或者是佣金方面不满意”。
她发现,主播们会相对集中地去推各个品类的同一款产品,新品冒头尤为艰难。被主播大力推介的产品,实则是品牌方给出了高额佣金的那款,“像我们知道的几个品,给的佣金有60到70个点,在那个类目里面已经卖到top了”。
70%佣金意味着,如果一个产品卖100元,要给到主播70元。而剩余的费用,要涵盖产品开发、原料、包材等成本,也要包括仓储物流、场地及人力成本。
“我们觉得这个业态是非常之不健康。”褚施认为,高佣金倒逼成本降低,“这么多的利润全部都给到主播,他们收取了这么高的佣金,但是并没有创造相应的社会价值,没有提供更多的就业岗位,压缩了上游品牌方和供应链端的利润,品牌方就只能不断地压缩成本,产品就会越做越差,员工的待遇也会越来越差”。
四五年前,她曾为当时的美妆品牌对接主播,佣金在20%到30%之间,但直播生态逐渐演变,“从前年到去年,佣金就不断地往上攀升。我觉得也不是主播叫价叫起来的,还是因为行业太卷了,美妆也好,直播也好,都太卷了”。
美妆是公认的最卷赛道之一。美妆MCN机构五月美妆联合创始人南山对此亦有同感,在平台上美妆流量虽多,进场人数亦多,“我觉得从2019、2020年就开始卷,每年都在比以前更卷,卷得没停下来过”。
卷价格、卷机制、卷内容、卷资本……同样品质的东西,价格在竞争中不断走低,但给主播的佣金却在逐步提高,“我觉得这个卷是各个方面的,产品同质化也非常严重,每一个价格带都站满了竞争对手”。
杭州希疆新零售研究院院长、原阿里研究院副院长游五洋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以眉笔为例,从原材料加工费的角度来讲,算上出厂成本加税收,可能不到10元。化妆品最大的成本就是销售费用,此前,这一部分包括营销及渠道费用,即广告、明星代言、渠道扣点费用,线下批发商、代理商的利润。而现在,如果通过直播电商的方式销售,就属于直接零售,最主要就是流量费用、广告费用、主播的带货佣金及坑位费,“这些费用占比是很高的”。
游五洋指出,目前直播销售体系最大的问题是呈低价化趋势,“直播电商出现之后,把中国的零售市场可以说搅得天翻地覆。大家都在拼低价,企业没利润,就没有钱去做产品研发创新,可能出现劣币驱逐良币的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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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关心三点:价格、佣金、坑位费
价格和赠品是能否吸引消费者在直播间下单时的重点,在这一点上,超头主播的确有着更高的话语权。
曾将产品送上李佳琦直播间的某国货品牌负责人乔磊(化名)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一两年前李佳琦的坑位费“也不贵”,“大概就是8万多块钱”,佣金是百分之三四十,和别的主播差不多是持平状态。但李佳琦价格压得很低,甚至是商家自己“从来没有卖过的价格”,“他不管你原来卖多少钱,他只会告诉你‘我想卖多少钱’”。
“他会要求‘我是最低的’,但他不会明着面跟你说,他只会告诉你一个价格,看你到底能不能给。”乔磊说,双方还需签订保价协议,确保包括品牌自家直播间在内,不会出现更低的价格。
这一条件近乎苛刻,但还是有大量商家乐于接受。即便是在此刻,亦有渴望登上超头直播间的小品牌在苦苦等待。莉莉安(化名)在一家做功效性护肤品的创业公司任品牌与电商负责人,对她来说,上李佳琦直播间这条路仍未打通,“我跟了他们已经有半年了,还在资料审核的阶段”。
如李佳琦(左一)这样的超头主播,无疑会对小品牌销售起到关键作用。(视觉中国 / 图)
相比而言,褚施接触过的主播“真正专业的很少”,品牌提供产品卖点,主播照本宣科,“他们不太会问我们关于产品上的专业问题,因为现在的主播可以拥有的选择实在太多太多了,大大小小的商家都在等他们递品,他们不会去了解产品的原料、成分和功效。他们最关心的就是三个点,价格多少,佣金多少,有没有坑位费。”
已做了五年直播的主播林茉(化名)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她会在直播前了解一下商品信息,提前一小时到直播间,跟运营沟通整体情况,直播时,主要告诉消费者三项信息:这个产品的价格有多优惠,这个东西有多好用,什么时候和场景会需要它。如果消费者有所动心但仍在纠结,就会强调附带的赠品与不断减少的库存,“再去逼一下单”。
据褚施观察,这是因为直播间每个产品的讲解时间都非常有限,几分钟时间内,将优惠力度体现出来,以期打动用户,让其产生购买行为,“用‘量’去体现产品的价值感,这个对他们来说是最快的方式”。
林茉当过很长时间的品牌外聘主播,同三四十个品牌合作过,按小时计费,“卖多卖少全看我自己的职业道德素养,身上KPI销量的压力不是很大”。最近她跳出来单干,收取卖货佣金,卖得多便赚得多,紧迫感便多了几分。
此外,平台会实时分析直播数据,显示当日的产品投放费用、销售量及销售总额,还会进行纵向对比。愈发直观的数据亦考验着主播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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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牌与主播的博弈机制
想要打造超头主播并不容易,南山所在的五月美妆曾有过一次冲击超头失败的经历。
这家MCN机构已孵化美妆达人六十多名。南山回忆,公司原本是“想往头部方面走的”。在2021年底,他们尝试扶持一名已有一千多万粉丝的美妆博主,该博主高峰时期一场能带货五六百万元。但他们很快发现头部主播“没那么好做”,很难拿到“特别好的机制”,直播频次提不上来,佣金率也比较低,很有可能“白忙活不赚钱”。
卡住超头之路的关键之一是机制,即品牌商家给到主播的产品售价、赠品配置、佣金分成或其他激励资源。不同主播拿到的机制差异是显而易见的。南山以自家主播与行业头部主播做对比,同样一款洗发水,在两个直播间都卖119元两瓶,共1000毫升。在头部主播处,下单者能拿到额外赠送的四五百毫升洗发水,而自家可能只能拿到一两百毫升。
超出品牌预期的销售额、将产品带成爆款、有良好的日常视频和直播数据,以及优秀的商务谈判能力,都能帮助主播拿到更好的机制,“如果拿不到好的机制,是很难让用户持续为她买单的”。
但南山也观察到,与前两年相比,品牌在机制上的“牺牲”越来越少。“在2021年时,品牌更愿意给主播牺牲一些机制,比方说他在自己的旗舰店卖119元,可能会给到我们直播间99元。”
游五洋指出,品牌方与主播方本质上是博弈关系。品牌此前低价让利,是希望凭借主播带货,将粉丝吸引到自家官网账号,直接关注品牌本身。主播则需要直播间产品保持低价,维护好原有粉丝,抬高身价。
产品在直播间的标价、主播方能拿到的佣金比例、消费者的赠品等,都是博弈重点。在2023年8月,南山他们以18万元的价格谈下一名百万粉丝主播的合作,包含两三条短视频、两条直播预热及一场专场直播,带货五项产品。品牌方的主要诉求是降低佣金、减少赠品。
双方手里拿着机制表,经历两三轮开会探讨,最终选择各退一步。平均佣金从31%左右降到28%,产品从两瓶600毫升119元及150毫升赠品,变成了两瓶128元加300毫升赠品,相当于“128元一下子到手三瓶”。两方对结果都算满意,算下来,两三场直播后,品牌初期投入“就会回来”。
南山提到,部分品牌与主播也产生了新的合作关系,即在产品面世之前,品牌就会让主播参与到产品开发中,品牌方会和主播沟通:“我这个产品你觉得定多少钱合适”“哪些地方还不合适,我要改一改”,双方会拉长合作线。
“因为主播有个特点,他们比较了解消费者,会使整个产业链更好地贴近消费者。”中国社科院财经战略院研究室主任李勇坚指出,品牌与主播之间的深度合作是相对有益的,能够提高供应链的效率,有利于国产品牌快速形成。但需要警惕的是,有的主播可能会利用消费者的信任,进一步压榨消费者,“(要记得)你是代表消费者的利益,帮消费者去找到物美价廉的商品”。
直播依旧是这家MCN机构2023年发力的方向。南山的依据是,消费者的心智已经形成,有日常在直播间买东西的习惯,同时,直播消费行为变得更加理性,除了价格外,也会考虑产品的适用度,“这时候我们通过直播这种形式去‘种草’用户,让他进而下单”。
2023年5月,杭州一个美妆电商在直播。图文无关。(视觉中国 / 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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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播电商“天花板”在哪?
不同品牌进直播间的目的各异。乔磊称,对于某些大品牌来说,直播只是渠道,他们更看重“种草”效果,而非主播带货量。新品牌、小品牌则有所不同,需要“种草”,亦需“割草”,希望有足够的卖货量,合作费用回本,货品周转率提高。至于他自己,更重要的目的是推广。
效果是显而易见的,李佳琦一场直播,为他们的店铺带来了十几万的访客,“原来的日销是五六万块钱,可能他帮我们直播带货之后,日销到了八九万,影响力在扩大”。
但李勇坚指出,“依赖大厨”是直播电商生态最大的毛病。对于一个新生品牌,讲好品牌故事、做好产品、形成品牌力是最基本的,依赖头部主播去做品牌难度很大,“有个别的(成功)案例,但是这个案例能不能持续,如果没有品牌力、产品力的话,我觉得值得怀疑”。
在他看来,现在直播电商的“天花板”已经出现。他称,电商的基本逻辑是舒展供应链,缩短营销链,“现在突然之间多了一个主播,砍走25%,砍走30%,这个商业逻辑本身就有问题的”。利益分配机制不健全、价格体系混乱、主播之间发展不均衡均是直播生态乱象,由此引发了新的问题,数据流量造假、虚假下单刷单。
对乔磊来说,直播领域的发展已趋于成熟。不论粉丝量是多是少,受众年龄是大是小,所处领域是热是冷,都有相应的竞争者,“其实现在每一个卡位上都有占位的,任何一个垂类赛道基本上都已被覆盖”。
乔磊发现,往日里,每个平台、每位主播都有各自的受众,彼此影响不大,但到了“618”“双十一”这样的大促时期,几个平台的消费者重合率会明显变高,所有带货主播便会被拉至同一竞技场,竞争力的强弱格外明显。“一到大型促销节点,其实尾部主播的生存空间是很小的,还是以头部主播为主。”
同样,竞争力不强的小品牌也会选择在大促时“躺平”自保,退出激烈战场。莉莉安称,大促期间流量费用都会变高,自家不具备抢流量分市场的能力,会主动避开战火,“一般(大促节)其实我们都不焦虑的,我们就直接摆烂”。
浙江工商大学经济学院教授、浙江省消费促进工作专家委员会委员赵浩兴告诉南方周末记者,目前直播领域生态是不健全的,“一方面拼命压低供应链上游的价格,另一方面又抬高销售价格,取得巨额利润。红利全都聚集在网红头上去了,生态圈的利润分配严重不合理,以后肯定是要打破这种现象”。他建议市场监管部门加强监管力度,希望供应链更加成熟完善,上下游利润分配合理。
他称,目前直播行业已到了转型期,多种类型的垂直产业链直播、工厂直播、专家直播都在发挥更大作用,出现“小而美、小而专精”的特性,这也是“未来2.0版直播”的发展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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