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谈论《坚如磐石》时，我们绕不开的话题是，张艺谋。

作为一位国民级的导演，他获奖无数，也争议缠身。在毁誉之间，观众能达成的共识是：他是非常风格化的导演。

厚重历史叙事下的小人物，权力与欲望交缠的国民性，浓烈到冒险的色彩运用，符号化的主角和群体操式的群演，不节制的大场面带来的奇观视觉……所有的信号，都很容易让观众看出，这是打上张艺谋烙印的电影。

这种风格贯穿张艺谋的导演生涯，在不同时代会有不同的进化，但底色是一致的。这种持续输出，让张艺谋和他的作品，就像一个坚固的建筑，好的坏的，持之不变。

时间长了，观众也容易腻了。就好比今年春节档的《满江红》，连批评都变得乏味。

但事有例外，张艺谋一旦拍现实题材，就容易“先锋”起来。早在1989年的《代号美洲豹》，他就在探索商业动作片的拍法，在那个时代超前得很；1997年的《有话好好说》，大面积的手持摄影配合奔放怪诞的故事，甚至有些意识流的展示；而2000年的《幸福时光》，喜剧的面子下，裹着悲剧的里子。

在稳固和探索的交缠下，《坚如磐石》显得有些特别。这部2019年就拍完的电影，跨过了疫情三年，才姗姗来迟。从题材到尺度，它都有点太过锋利。这在预告片“绿油油”的色调里，也能看出苗头，似乎是老导演“老夫聊发少年狂”，要在不熟悉的类型里摸索摸索。

电影有一群演技派坐镇，且片中演员是完全不化妆的。这为营销提供了噱头，但是回归电影本身，更是主题的需要，大面积阴冷的蓝绿色调，比演员更抢戏。

它不自然，也不寻常，埋藏着爆炸的情绪。

在现实世界里，绿色代表着健康、环保、生机等等，是个很正面的颜色。但是在类型电影里，大面积的冷绿则是“禁忌”，大多用在特定的场景里。熟稔类型电影的观众，很容易想起恐怖片的段落里，那些阴森森的绿光，又或者想起那些毒药、腐烂、囚禁的道具或场面。

在《坚如磐石》那个不存在的金江市，充斥着阴冷的绿。张艺谋似乎仍不满足，在整部电影里，你甚至找不出几段令人有安全感的打光。即便是正反打的交谈戏，镜头都要保持轻微的晃动，这是个激进到冒险的做法，很难用轻飘飘的“风格化”来解释。

不寻常的“绿”，即是《坚如磐石》的题眼。它代表着阴谋、暴力、腐败等等，在架空的城市，体面的身份背后，隐藏着许多肮脏交易。这为人物的复杂性和突如其来的暴力，提供了感官上的刺激。

在整个观影过程中，我都能感到一种不安全感。观众不是被讨好的、被保护的，冲突和暴力来得猝不及防，尺度拉到极大。你甚至能感受到主创那种压抑不住的激烈情绪，在每一个剧情的关键节点，绝不手软，给你一下子。

在扫黑题材里，糟糕的做法是脸谱化。正的一方没头脑，就是天然正确；邪的一方不高兴，就是死心塌地搞破坏。一部大制作的电影，难的不是找到一群优秀的演员，而是让每个人物不管戏份大小，都能立得住，成为故事网的结实节点。

编剧陈宇的做法，是将人物从正邪两极出发，编织出一个错综复杂的关系网。举个例子，扮演副市长爱人的陈冲，戏份并不重，但这样一个次要角色，与雷佳音、张国立、于和伟的角色们，都有清楚的关系。

印象深刻的一段，是于和伟扮演的黎志田上门威胁。陈冲出于利益的立场，语含机锋，寸步不让。但在知晓丈夫怀念旧情的背叛后，陈冲一瞬间从悲伤到愤怒，再到果决，直到交锋结束，门一关，眼泪流出，整个人就垮掉了。

这样一个人物，有作为黑暗利益链的一面，也有作为爱人的感性一面，人物的复杂不需要铺陈篇幅，全靠演员精湛的表演。

但这是一部群像戏，并不只是一个角色写得好，或者一个演员表演优秀就够了。在群像戏里，人物交缠相互作用，才能形成一个结构复杂却线路清楚的网。而每个人物都要在节点上发力，才能产生共振的合力，让整个故事有宿命感，好像每个人走向终局，路上极为精彩，结果早就注定。

在这部演员平均水准很高的电影里，于和伟提供了颠覆式的表演。假如把整个故事看作一场风暴，黎志田当然是风暴眼。在与权力一方的交易里，他是摆在台前的棋子；在与正义一方的交锋里，他是从容应对的老狐狸；而在女儿面前，他是一秒切换的溺爱慈父。

张艺谋用若干个名场面，去堆积他的复杂性，他的出身和奋斗，霸权和狠戾，暴力和残忍，细致和温柔……

令我印象最深的戏，是在面临死亡的前一刻，他压低声线不想惊扰熟睡的女儿。导演并没有放大，在暴力和混乱中，这位一贯谈笑自如的枭雄，只能无力地哀求。恰恰就是这个无力的要求，容易被忽略的要求，是这个人物的两面：看起来尽在掌握，实际上狼狈不堪。

总体来看，《坚如磐石》不是宏大的、振奋的、讨好观众的，反而充斥着偏激的色彩运用，动荡的镜头语言，复杂又黑暗的剧情。它是张艺谋的另一面，不令人愉悦，但足够震撼。

作者 | 半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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校对 | 胡   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