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本海默》:当人类看见了“核”,于是世界陷入了反讽

南方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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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李咏瑾

著名导演诺兰新推出的传记电影《奥本海默》正在深夜的巨幕上光线明灭,镜头不时定格着这位原子弹之父一生中愈演愈烈如同奔雷而至的天人交战,与此同时,现实中的日本核污染水正在倾泻入海……人们坐在那里观看电影,世界安静,呼吸均匀,现实和艺术在此形成了何其荒谬的反讽。是的,有时我们不得不承认,艺术要比现实纯粹得多,而现实和艺术若即若离,甚至有时需要在艺术中寻找一点良心。

《奥本海默》海报。

《奥本海默》海报。

《奥本海默》本质上是一部“反英雄主义叙事”,整部电影运用了极其典型的“夹缝性解构”,主线故事——“二战结束前夕,天才科学家奥本海默成功带领当时一众世界级的物理学巨擘成功研制出原子弹”,原本可以归纳为典型的“男性爽文”,但诺兰用自己张弛有度的掌控能力,将它跨越时间的曲折埋藏在正反双方即分别针对奥本海默和施特劳斯的两场听证会中,加强了某种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政治隐喻”:在原子弹被成功研发并投入使用后,原本被视作英雄的奥本海默随即迎来被“清算”的结局;而躲在幕后的构陷者施特劳斯,在即将进入内阁的“黑色听证会”上,同样也躲不过作为弃子的下场。表面上看,似乎是“英雄奥本海默”折损于小人之手的悲剧,其实内核的本质却是时代抛弃了不肯顺流而下的人。

电影《奥本海默》中,彩色画面的段落和黑白画面的段落交织出现,诺兰介绍,二者分别代表奥本海默和施特劳斯的叙述视角。

电影《奥本海默》中,彩色画面的段落和黑白画面的段落交织出现,诺兰介绍,二者分别代表奥本海默和施特劳斯的叙述视角。

两组跨越时空的听证会被诺兰艺术性地处理为彩色与黑白的互相映衬,以极为浓缩的笔墨渲染出犬牙交错般狰狞的各路人性脸谱,共同构成了推动影片情节的“铅灰色夹缝”,而当我们由这样的“夹缝”中向内窥去,20世纪40年代,量子力学推动下的现代物理学已经走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历史临界点上,由理论物理迈入实践,总需要一双上帝之手推开那道天堂地狱之门——彼时的泛全球化战争、工业化革命与东西方意识形态之变犹如波澜壮阔的潮汐,人类文明貌似走到了这样一个极限:要么自毁,要么更迭,要么在自毁中更迭。

电影《奥本海默》剧照。

电影《奥本海默》剧照。

在这样的宏观历史背景下,奥本海默率领一众现当代物理学巨擘抵达洛斯阿拉莫斯的那场奇幻之旅,表面上看似乎只是“寻求科学突破的科学家对科学的狂热和战争狂人对战争胜利的狂热合二为一”的媾和,实际上仅仅只是不辨方向的科学丧失了基本道德约束后蒙眼狂奔所迎来的必然恶果——西方古典主义道德往往深受神学的约束,而神学对科学先天的制约,曾让几个世纪以来的科学发展如涉深沼,而当神的力量开始全面撤退,又没有更加有力的道德来对科学加以匡正,那科学的发展就会迈入无限冲垮边界的“单一唯结果论”中。至于边界之后,是坠入深渊还是释放魔鬼,仿佛不是科学家该操心的事儿。从这个角度来说,即使在若干个平行宇宙中给予奥本海默若干次重新来过的机会,他依旧会一次又一次地选择研发原子弹,然后属于科学的良心姗姗来迟,在无数个叠套的心理镜像中,无数个奥本海默一次又一次地真诚忏悔,如同影片开头叙述的普罗米修斯,日日被鹫鹰啄食肝脏,一边艰难愈合,一边轻易破溃。

电影《奥本海默》中,奥本海默亲眼见证世界上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时的场景。

电影《奥本海默》中,奥本海默亲眼见证世界上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时的场景。

对这一悖论酣畅淋漓的反讽,凸显在影片的一段持续的高潮中:原子弹终于在洛斯阿拉莫斯引爆成功,即使在引爆前夕,所有人都笼罩在引爆的原子弹有一定概率引发连锁反应后烧光大气层的隐忧下,科学家们仍然用颤抖的手指摁下了那个改变人类历史的红色按钮。而后,人们先是迎来了天地之间一场史无前例的巨大的静默的强光,此刻所有人都像个无措的孩子,而后巨大的爆炸铺天盖地而来,人类终于开始直面自己释放的巨兽。

核爆实验成功,而此时二战德国已然投降,日本亦处于强弩之末中,可原子弹依然被投向了广岛和长崎。奥本海默本人的声誉到达了巅峰,从他那虚无的愉悦的视角中,影片画外音中反复传来整齐划一的跺脚声,给人带来一种喘不过气的窒息感,这声音由远及近,总使人联想起一支强权的军队正在步步逼近,而谜底揭晓后,其实不过是追随者们在迎接奥本海默的盛会上一起跺脚所表示的催促和欢迎。奥本海默扫视着台下的狂热,眼神空洞地发表着演讲,眼前这些涉世未深的青年和金发碧眼的妇孺,在他的恍惚中化为了核爆中分解的尸体以及满地碳化的尸骸,耳边的那些欢呼与受难者的痛哭别无二致。在这里诺兰用了一组极其丝滑的镜头语言展现了受难者与欢庆者的一体两面——今日欢呼、明日受难,此处流血、彼处舐血,一边手持凶器气势汹汹、一边袒露胸脯迎接利刃……人类作为命运共同体的悲伤和无奈在这一刻被推向了高潮。而这只是属于奥本海默的“英雄视角”,他所注视的“凡人们”其实有着自己的另一番视角,事实上在原子弹爆炸成功后,奥本海默身上作为刽子手的标签便再也无法摘除,人们欢呼着举起绞索,顺理成章地套在了英雄的颈脖上,是非毁誉,唯一人而已。

2023年8月下旬,诺兰在上海参加电影《奥本海默》的放映活动。

2023年8月下旬,诺兰在上海参加电影《奥本海默》的放映活动。

在导演诺兰的电影列表里,《奥本海默》是其风格走向成熟后的又一标志性创作。似乎很多风格成熟的导演都惯于寻求某种返璞归真的表现手法,在本片中,诺兰放弃了一贯娴熟的“高概念叙事”,转而选择了传记类电影这一“不易出彩”的影像呈现,真实、真实,真实到让人心悸,真实到力邀观众参与到主角的内心拷问当中,仿佛成为导演力透纸背的唯一诉求。为了更好地贯彻这一目的,就像蚀刻版画表达真实时借助于硬朗的笔锋,导演选择的一众演员都带有表演特征上较为一致的凌厉的抑扬顿挫。特别是饰演主角奥本海默的基里安·墨菲,礼帽一戴,卷烟一叼,扮上奥本海默妆造时和本尊极为神似,皆因其外表极重的轮廓感进一步地凸显了这一角色的精神内核:急欲追求成功,急于站在更高的话语平台上突破科学认识论广袤的疆界;但自身瘠弱的精神世界又无法承受来自道德的反复拷问。在那场浓墨重彩的听证会上,面对审讯者对其私生活咄咄逼人的抽丝剥茧,有那么一瞬间,奥本海默似乎裸身端坐于周围衣冠楚楚的群狼环伺中,这真是来自主创团队的神来之笔。实验时“自诩为死神”的狂热的奥本海默与此刻受尽羞辱的奥本海默影像重叠,施害者与受害者的一体双生犹如两位背靠背的神祇,极堂皇又极卑弱,极自负又极自卑,极强大又极弱小,既挥起榔头又承受重击,如同引发剧烈链式破坏的原子本身。

电影《奥本海默》剧照。

电影《奥本海默》剧照。

其实原子本身是多么单纯的一个物理学符号,并没有善良与邪恶之分,你能说爆炸在广岛上空的原子是邪恶的吗?你能说核磁共振机里的原子是善良的吗?一切技术原本都是无知无识的纯粹,是“人”这一社会学概念左右了技术善恶的走向,可“人类”对于社会的认知本身就是摇摆的、混沌的,不同时代必然会涉入不同时代迷茫的长河,“奥本海默式的囚徒困境”由此产生。而这样的“悖论式困境”直到今天仍然在不停地警醒着我们所有的人,比如元宇宙的真实与虚幻、ChatGPT的人工替代化、基因编辑的是与非……都在提醒着我们选择的重要性。

向左还是向右?人类未来的命运也许就隐藏在我们目前所选择的一个个看似微小的分支中。而何为科学的正义或者说正义的科学,不过是时刻提醒着我们要紧握住道德与良心的闸阀,毕竟很多不加控制的力量一旦开启,再多的忏悔,也无法挽救人类未来的命运。

编辑 张鹏
校对 李冠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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