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志浦先生整理创作的《张春郎削发》这部戏,在80年代曾经转拍为电影版本,风靡一时,在东南亚国家也曾多次巡演,影响颇为深远。
这部剧从正字戏改编而来,经过大量的修改完善,保留了精华戏胆,而又适当剪裁处理,增强地域特色,很好地适应了潮人的审美需求。其剧情曲折变化,扣人心弦,人物形象鲜明,唱白俱佳,许多唱段至今仍在坊间广为传唱,比如《三称赞》《长老一语破禅关》等,也获得过很多奖项,雅俗共赏,叫好又叫座,实在是潮剧艺术中不可多得的一部经典作品。如今重新审视这部作品,依旧可以发现不少亮点。
戏剧鉴赏与文学鉴赏的原理是相通的,古代诗论中曾提到“诗有别趣,非关理也”,意思是说诗歌中存在着别样的趣味,与事理逻辑无关,在戏剧中也如是。语虽无理,而其中却富有情趣,是为无理而妙。
“无理而妙”最初是清代贺裳在《皱水轩词筌》中提出的,指的是语言表达乍看不合常理,但是仔细品味之后却能发现其中蕴含着至情至理,妙不可言。
文学作品中无理而妙的句子俯拾皆是,比如柳宗元诗:“若为化得身千亿,散上峰头望故乡”,化身千亿,明显不合常理,但是这样表述却能更好地表达思乡之情;汉代《上邪》:“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则以自然界不合常理的现象来反衬,表明自己坚贞不渝的心志;还有冯梦龙编辑的山歌《挂枝儿》中讲男女送别:“你也哭,我也哭,赶脚的也来哭。”情人送别依依不舍,赶脚的却赶时间出发,焦急万分,于是也跟着一起哭,这一哭不合常理,却巧妙衬托出情人间深厚的感情……这些都是典型的无理而妙,在古代文学中,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
潮剧中有不少经典曲目继承发扬了“无理而妙”的创作手法,《张春郎削发》也不例外,比如剧中当双娇公主得知之前在青云寺中被自己削发为僧的正是驸马张春郎,十分吃惊,然后就有了下面这段唱词:
双娇:(唱)哎——天!你奈何将人欺!偏教双娇自作孽,此情怎补,此恨谁知?恨只恨,钦天监枉食俸禄,胡说昨天是吉期。銮舆不识人意愿,降临也不早一时。春郎的马更可恶,跑得不疾也不迟。也不中途迷路向,相逢偏在青云寺。和尚不为春郎道名姓,害他佛殿断青丝。佛祖奈何不灵应,眼睁睁看双娇,强迫亲夫念阿弥。
这段唱词充分体现了创作者的巧思,双娇在得知真相后并没有反思自己的过错,反而开始埋怨钦天监选错日期、銮舆没有早点到,还埋怨张春郎的马以及和尚,甚至连佛祖也埋怨。这些埋怨都是不讲理的,但却是人物形象的点睛之笔。在无理责怪的唱词中蕴含着双娇公主丰富的情感,既写出懊恼气愤之情,也写出无奈悲伤之情。无理的埋怨,反映出来的是复杂的情感变化,让人在忍俊不禁的同时,也对双娇的性情有了更深的理解。
春郎的马其实一点都不可恶,但是在双娇公主眼中,春郎的马也要为这场误会负责,因为它走得不快也不慢,也不中途迷路,使得两人刚好在青云寺相遇。这样的埋怨自然是无理,但是情人之间很多的矛盾本来就不讲理,双娇没有责怪自己,也没有责怪张春郎,反而责怪张春郎的马儿,这种转移的埋怨,巧妙地表现了双娇的蛮横不讲理,让人拍案叫绝。
戏剧的鉴赏微妙之处在于就算观众明知道故事是虚构无理的,但是也会因为剧情人物的命运变化而产生共情。观众一旦入戏,就不会去追究情节合不合理的问题。从理性视角切入来对潮剧进行欣赏,往往隔着万重山,因为在戏剧审美中,“无理”并非是缺点,反而是魅力所在,不合常理的情节也可以有独特的审美趣味。“无理而妙”中的“理”,其实别有玄机。
戏剧创作如果一味观照的是真实的历史,那么就会受到诸多的限制,而完全架空历史,又不符合观众的理性认知。事理与情理,是戏剧创作中一对需要调和的矛盾。不合事理的剧情能否被观众接受,关键就在于是否符合情理。也就是说事理与情理在戏剧中是两个不同的概念,事理可以不合理,但是情理必须合理。无理而有情,才能够做到无理而妙。
张春郎因偷看双娇公主而被削发这个情节虽然不合常理,但是却能够让张春郎以及双娇公主的人物形象得到充分的表现,也能增加戏剧的情节波澜。足见在不合常理的剧情之中是可以表现出合理的人物形象以及真实的情感。剧中张春郎潇洒不羁,双娇公主高傲蛮横,鲁国公诙谐机智……很多人物都是通过无理的情节而塑造出典型的形象特点。虚构的戏剧天地中有着真实的人物形象以及情感变化,这就是无理而妙的精髓。
无理的剧情很多时候并不需要过多去阐释说明,因为越是花时间精力去解析,造成的虚假感越强。适当的留白反而可以给观众留下更多的想象空间,引发更多联想与思考,也为创作者自圆其说留下可能性。
《张春郎削发》之中就巧妙避开了很多矛盾争议点,有意省略处理某些情节。比如说双娇公主要来青云寺行香,一句话点过就可以,观众也不会去追究为什么或者怎么样。《张春郎削发》中很多所谓无理的情节,都是出于戏剧审美的要求而精心设置的。
对于无理的情节,除了可以留白处理,还可以采用呼应的方式解决。戏剧情节如果不合常理,往往会有突兀的感觉,而若呼应衔接得好,则又可以巧妙弥补,如水到渠成,天衣无缝。
《张春郎削发》中对一些无理剧情的衔接就处理得非常好,这些衔接呼应在很大程度上消除了观众的疑惑与猜想。其中有不少剧情看似无心补笔,其实步步玄机,遥相呼应,比如最初的削发到后面的报发、闹发、结发,明显就有情节上的呼应。这些呼应从事理上来看,固然是不合生活逻辑,但是大团圆结局就需要这样才能完满。又比如鲁国公面圣时提到的“解铃还须系铃人”,再与结尾从袖中拿出剪刀帮助双娇公主断发,两相呼应,一下就衬托了鲁国公的聪明才智。剪刀的突然出现,可以说把剧情推向高潮,又巧妙地强化了人物的形象特征,实在是神来之笔。
所以削发的剧情不合理,闹发的剧情不合理,结发的剧情也不合理,但是这三个不合理之间却可以形成呼应关系,使得剧情跌宕起伏的同时也更加连贯,主旨也更为突出。一旦情节呼应好了,合不合理也就无关紧要了,观众只是会沉迷于情节贯通的巧思,不会质疑真实不真实的问题。无理的剧情只要能按照一定的逻辑顺序或戏剧结构呈现出来,形成呼应串联的效果,同时又能表现真实的情感,它照样还是能吸引观众的。情动于中,就算无理也高妙。
戏剧冲突很多时候也都是建立在无理的情节之上的,无理情节可以说是剧情发展的助推器,其呈现的形式往往是巧合与偶然。比如阿僮送信时山中遇虎,双娇和小红刚好路过搭救,“山中遇虎”这个巧合在张春郎和双娇公主第一次来青云寺就不会出现,而在双娇公主乔装打扮,第二次到青云寺来赔礼时就恰好出现。巧得不合常理,但却是剧情变化的需要,无法删减。戏剧中事事合理的话,其实很多时候反而平淡乏味。而偶然出现一个无理的巧合,却能制造情节波澜,推动剧情的进一步发展。
戏剧审美有其独特的内在要求,其表演性质决定了剧情变化需要有夸张与无理的成分。只要无理而有情能打动观众,这样的情节设置就是成功的。戏剧的鉴赏角度错了,往往会因一叶障目而不见泰山,如果能细心去品读一下传统潮剧之中的无理而妙,就会深深为其折服,叹为观止。
潮剧中无理而妙的创作手法有时会被认为是为了插科打诨增加趣味,但事实上无理而妙对于戏剧中的人物形象塑造、情节推动以及主旨深化,都有特殊的作用,不可小觑。如果将无理剧情修改得更加符合现实生活事理逻辑,其潜藏在背后的巧妙构思也都荡然无存,潮剧的审美趣味也会因此而大打折扣。
郭伟波 (作者为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中华诗词学会会员、广东作协会员、潮汕历史文化研究中心青年委员会委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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