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完90岁大寿,刘伊丽的身影又出现在南方医科大学南方医院的心血管内科。和迎面相逢的年轻面孔熟络地打声招呼,惯常聊几句近期遇到的病例故事,尔后走进办公室,打开电脑,开始上午的忙碌。
55岁学英语、出国进修;近60岁琢磨超声造影剂,实现国产原研和全球领先;70多岁学电脑;80多岁尝试线上授课;85岁编书总结特殊病例;而今鲐背之年,依然每周查一次房、每个月一次线上课程分享,持续收集科室特殊病例,结合自己毕生经验与智慧,加以筛选、分析、点评,编撰成书,给后辈医生提供参考与借鉴。
这位老人已坚守临床一线68年,带着心血管内科从一穷二白到打响美誉度,推动其成功创建国家重点专科……人生的发条好像从没有松弛过,但她的描述自有一番诗意:“每天都是迎着朝阳、随着人流,奔向我的工作岗位。”人生的沙漏不知道还有多长,但被命定的衰老击垮前,她依然想“且歌且向前,莫负好时光”。
01女军医的家国情怀
“我就喜欢临床,一辈子揪着不放。”刘伊丽说。顶着满头白发出现在病房,照例引发一阵惊叹。这里比她年轻10岁的也只有躺在病床上的患者,而她思路清晰、神采奕奕,被问起养生秘诀时微笑作答:“阳光雨露、五谷杂粮。”而熟悉她的人会知晓,密码就藏在开头的那句话里——丰饶的精神世界是最好的保鲜剂,她这一生献给了医学,也在一次次和疾病的战斗中,获得生命的滋养。
出生于1933年,成长于战火纷飞的年代,刘伊丽走上学医之路是一场偶然——18岁,燃烧着爱国的热血,她报名参加抗美援朝,成为一名志愿军战士。准备上前线时,战争结束了,缺医少药的新中国急需医学人才,她就被派到哈尔滨医科大学读书,6年后毕业分配到成立不久的齐齐哈尔东北军区军医学校——南方医科大学的前身。
“那时候我们心中有理想、眼中有光芒。‘这辽阔的自由国土啊,何处不是中华儿女施展身手的场所’,我们诵着这样的诗句,积极地走向生活。”在刘伊丽的讲述中,我们仍能触摸到某种壮怀激烈。
而这样的澎湃豁达与家国情怀也贯穿了她的一生。
1970年,学校南迁至广州,更名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第一军医大学,又迎着改革开放的春风,跻身全国重点高等院校行列,并于1982年建成了附属南方医院、珠江医院。
1984年,51岁的刘伊丽受命出任南方医院心血管内科主任时,可谓发展势头一派大好,家底百废待兴:在十年浩劫中,科室发展几乎清零——人才上,仅有她和另一名医生接受过心血管专科培训;设备上,最基本的金属三联三通也没有,每次手术都要向广东省人民医院借。
设备可以购买,断层的人才梯队要重新接续谈何容易?
首先得自己开眼看世界,刘伊丽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出国进修。为此,她重拾18岁就中断的英文,每天听英文广播,用磁带录下来反复学习。考试通过了,出国也不顺利——根据国家教育部和世卫组织联合培养计划,她超龄了。但敢于奔赴前线的女战士不会轻易服输。此前科室组织冠脉造影会议,她结识了一名美籍华人,后者提供了一则信息:美国加州大学洛杉矶分校心血管中心接收访问学者。同时,她打听到当时的国家教委要到学校视察的消息,蹲点拦住考察团,阐述了发展心血管内科的紧迫性和自己的学习计划,成功拿到特批名额。
1988年,怀揣着100美金,她踏上了异域求学之路。“本来以为公费进修一切全包,到了才知道只有午餐免费,住宿还要交100美金的押金,这下我兜里空空,只能找一起进修的人借20美金买了生活用品。”
拮据的条件没有阻挡她的学习热情。通过观察,刘伊丽迅速摸清心血管中心的工作模式,然后开始“曲线救国”:中心按照亚专科分成几个团队,每个团队的主管教授都有秘书,她先和秘书们建立联系,摸清教授团队的工作动向,进行有针对性学习;空闲时间便泡在图书馆查阅文献,寻找学术前沿动态。
“学习全靠自觉。本来就人生地不熟,也跟对方搭不上话,脸皮不厚一点怎么行?”刘伊丽形容,当时的热情可以用如饥似渴来形容,“当我们度过了艰难的岁月重新看到希望,就特别珍惜今天,想把过去失去的时间抢回来。”
进修临近结束,有人建议她留在美国,刘伊丽拒绝了,她告诉对方:“我就是奔着回去才出来的,我们祖国急需专业的医学人才,那里的人民需要更多的专业医生,那片土地才是我发挥所学所能的战场。”
02治病救人是一生最重要的事业
1989年,刘伊丽回到南方医院,带着前沿的理念和技术,开启了一场技术理念与管理体制的双重革新,科室发展进入快车道。
这里也有一些小插曲:出于科室发展需要,她提出配置超声设备和人才。但是按照医院当时的规定,超声设备要集中管理。“设备拖回科室,又被拖走了,我就去找院领导磨,讲业务发展和科研需求,讲心血管内科的特殊性,一遍又一遍,终于获批,有了新的超声设备。”刘伊丽回忆,自己也以此鼓励科室人员,“有想法还要执着,还要争取,不争取馅饼掉不下来。”
这句话也是她培养人才的法宝。每次出国开会,她都要提前瞄准几个大咖,听完讲座就积极提问,和对方建立联系,方便后续送医生去进修。
“我的想法可能确实有点多。”她忍不住笑。当时她还打破惯例,在全院率先提出要设立亚专科,确定了冠状动脉造影、电生理、介入等方向,各自任命带头人。有人形容她这是分自己的权,刘伊丽并不介意,“一个科室的发展,仅靠科主任能力突出远远不够,必须让团队骨干都找到位置和空间,让年轻人也有施展才华的机会,一代接着一代干。”
▲刘伊丽教授会同心内科专家一起查房
当然,不管是学习医疗技术还是更新管理模式,都是为了更好地挽救患者生命。“她基本没偷过懒,60多岁仍每天坚持查房,半夜2点多还是随叫随到。”有后辈回忆刘伊丽担任科主任期间的二三事:学校拟提拔她做医院领导、中央邀请其做一位元帅的医疗保健员,她都拒绝了,理由是“科室几项重要工作刚起步,我在这里更能发挥所长”。
“坚决不能脱离临床,医生的水平是在看病的过程中淬炼出来的。”她说。
以当时国内心血管内科的发展水平,许多急难疑危重症都尚待解锁,为此,刘伊丽一方面泡在病房里,仔细监测患者病情变化,一方面也继续保持学习,查阅大量文献,向国际先进水平取经。
有过许多成功的愉悦。20世纪90年代初,一名港商在汕头突发急病休克。“我们用药物纠正酸中毒、用电击恢复心率,暂时保住了性命,接回医院,但要摆脱恶性心率失常造成的猝死风险,必须植入心脏转复除颤器。”刘伊丽话锋一转,“但是,当时国内还较少开展这项手术,我们都没有经验。”
于是,她查阅外文文献找到手术方案,又张罗采购医疗器械,将手术方案和器械说明书全部翻译成中文,请来阜外医院的专家一起做手术。“这名患者后来又活了30多年,3年前才去世。”
2007年,一名患者心脏被细菌侵袭,引发心力衰竭、心内膜炎和肾病,必须马上更换心脏瓣膜。可是患者有低蛋白血症,不符合手术指征。刘伊丽与肾脏科沟通,一次性注射5支白蛋白、同步进行超滤脱水,两天后,患者全身浮肿消除,成功争取到了手术机会。
提起这些从死神镰刀下抢命的经历,她依然满目神采。
现在,刘伊丽依然会每周参加一次疑难病例查房,和亲家——“乙肝斗士”骆抗先一起,成为南方医院两位高龄仍奋战在一线的泰斗。学生曾开玩笑说,两位前辈干了别人两辈子的工作时长,还在进行精力大比拼,刘伊丽听完露出些小俏皮:“我没他厉害,他现在每周还在出门诊,不过,唱歌肯定是我厉害。”
03做中国最好的造影“泡泡”
另一场持久战,刘伊丽称之为“泡泡战”,持续了近30年。
心脏超声检查对于了解心脏结构或功能、诊断各种心脏疾病至关重要,而超声造影剂的质量与图像清晰度直接相关。
上世纪90年代,一次偶然机会,刘伊丽在文献中看到:将带有气泡的超声造影剂注射到血液里,可以更清楚地实现微细血管和组织血流灌注,达到与增强CT扫描媲美的效果。她觉得这个结论很神奇,一头扎进了“泡泡”的世界。
“当时我们知道航天工业部有一种惰性气体,能够用于治疗视网膜剥离,就锁定它开始了气泡声学造影剂的研究。”刘伊丽回忆,彼时的计算机水平与现在不可同日而语,计算泡泡的数量还要靠人力,“我们画出一个个网格,在显微镜下一格格数,不断调整技术和配比,摸索了好几代研究生。”
而她自己也继续发挥当年的“厚脸皮”:每次去国外开会,都瞄准外籍专家询问相关问题,还将对方所在医院或研究机构淘汰下来的仪器买回国做实验。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经过8年基础研究,“泡泡”项目迎来晨光熹微,其后又和协和医院等联合开展临床试验,于2006年拿到了国家一类新药证书。
“但是,谈转化的时候又发现,实验室所用的部分材料没办法应用于大规模生产,替换材料要从德国进口,成本十分高昂,厂家不愿意生产。”刘伊丽回忆当时的心情,“不上市就没办法发挥作用,眼看着就要成泡影,那叫一万个不甘心!”
当年的女战士再一次发挥不服输的倔强劲儿,一家不肯,就再找一家;这家拒绝,就继续下一家。终于找到了一个愿意合作的厂家,她又带着药学部和对方一起研究怎样量产,以及优化产品结构和效果。
2019年,二代造影剂获国家批准,顺利进行大规模生产,产品填补了市场上国产超声造影剂的空白,也是全球唯一采用冻干技术生产的蛋白微球超声造影剂,效果比同类进口产品更突出,已被多个国际指南推荐用于心血管疾病的超声诊断,在欧美国家的使用率达60%。
“老师特别肯钻研,总能在困境中找到解决方案。”刘伊丽带出来的研究生,心血管内科副主任医师、博士生导师的吴爵非常感慨,“她的精力特别旺盛,又善于学习新事物,我读研的时候她70多岁,查房比我们走得还快,还学会了操作手机、电脑、网购,所有讲课的PPT都自己做。”
▲刘伊丽教授为年轻医生授课
04打好“最后一场持久战”
80岁,精力旺盛的刘伊丽又开辟了一个新的战场。
“不带研究生了,我开始琢磨自己还能干什么,发现一件事挺适合——整理病例,把经验和教训总结出来。”刘伊丽说。
她认真收集一个个病例的原始资料,查阅有关文献,结合经验分析总结,做成PPT文件分享。因为效果良好,大家给她设立了一个栏目——刘伊丽教授微课堂。讲着讲着,有教授“怂恿”她把这些课件编成书,和同行共享经验,于是就有了2021年出版的《心血管精选病例及点评》。
书中讲述了这样一个病例:一名73岁的患者,过往有高血压和脑梗死病史,一个月前因频发室性期前收缩接受了射频消融,没成功。此次因反复胸闷3个多月,最近两周持续加重而入院。冠脉造影提示左前降支和左回旋支冠状动脉全程弥漫病变,初步诊断为不稳定型心绞痛,但做完冠脉支架植入一个多小时后,患者突然呕吐,右侧胸痛且持续有压迫感,而系列检查又排除了手术相关出血。接下来,胸腔引流的液体还渐渐从血性转为乳糜,最后呈脓性。
问题出在哪?一次查房时,医生突然从胸腔引流液中发现了一片绿色菜叶,赶紧进行床边胃镜,谜底揭晓了——是自发性食管破裂,导致食管右侧胸腔瘘、脓胸。这是胃肠道最致命的疾病之一,死亡率高达40%。
“本例临床表现实属罕见,令我们迷失了方向,直到胸腔出现白菜叶才使我们幡然醒悟。今后当遇到患者突然出现胸腔积液时,除考虑胸膜本身的病变和循环障碍外,还要注意是否有邻近组织的侵入。”刘伊丽在总结里写道。
其他49个病例也大多惊险、奇特,如冠心病患者顺利做完PCI手术后突然出现血胸、全身发绀及杵状指,但是并没有心肺疾病;患者出现门静脉高压和肺动脉高压,最后抽丝剥茧发现竟是十几年前的腹部外伤所致,等等。
“老师的思维很开阔,很多搞不懂的问题,她一点拨我们就恍然大悟了。现在,她把一个个病例背后的关键点剖析出来,对我们而言是一笔非常宝贵的财富。”吴爵非感慨。
如今,第二本病例总结的素材已经基本准备完毕,她把这当成自己最后一场持久战。
人生七十古来稀,还差两年,她的临床生涯也将届“古稀之年”。回望过去,她不仅为万千患者解除了病痛,还培养了47名硕士和博士研究生,他们大部分已成长为大三甲医院的科主任或中坚力量;牵头研发了国产原研的气泡超声造影剂,成像比欧美国家的同类产品还要清晰;主编了《对比超声学》《超声造影学》《心血管精选病例及点评》,为众多同行提供宝贵借鉴。
“现在,我不会想那么远。每一天都可能是最后一天,每一件事都可能是最后一次,我随时准备好告别。但既然活着,就乐意做一点事。”她这一生,从未被年龄和性别所定义。她说,做一个贤妻良母很不错,为热爱奔赴山海,也顶好。
记者 | 岳超群
编辑 | 叶溱 苏海宁 责编 | 张秀丽
通讯员 | 宁习源 凌伟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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