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田东江
这几天,刀郎新歌《罗刹海市》在爆红网络的同时,也被“索隐派”赋予了其与歌坛若干名人的“爱恨情仇”。诸如“那马户不知道他是一头驴,那又鸟不知道他是一只鸡,勾栏从来扮高雅,自古公公好威名”云云,被认为是隐喻,进而对号入座。
歌词之所本,乃蒲松龄《聊斋志异》的同名篇章,这是摆在明面的。两相对照,一目了然。如首句“罗刹国向东两万六千里”,蒲氏故事中为“西去二万六千里,有中国”,但那是大罗刹国人对马骥说的,“中国的”刀郎讲罗刹国,方向自然是“向东”。简言蒲氏《罗刹海市》故事,为“美风姿”的马骥跟人出海经商,被台风刮去“其人皆奇丑”的大罗刹国。吊诡的是,他们见到靓仔马骥却像见到了妖怪,“群哗而走”,吓得不轻。罗刹人丑到什么程度呢?参照该国“其美之极者,为上卿”的标准,相国的模样是“双耳皆背生,鼻三孔,睫毛覆目如帘”。马骥要见他,自己的五官无法改变,而“以煤涂面作张飞”,赢得了拍手叫好。蒲松龄当然是从自身文化立场出发来界定美丑的,出发点显见是在针砭以丑为美的世界,这正是他身边的社会现实也说不定。建立蒲氏故事基础上的刀郎歌曲,被理解成同样用意也便顺理成章了。
罗刹国,可能是蒲松龄的杜撰,但也可能是他从史书中的借用,因为历史上确曾有过罗刹国。
《隋唐嘉话》云:“贞观初,林邑献火珠,状如水精。云得于罗刹国。其人硃发黑身,兽牙鹰爪也。”这就能看到“奇丑”之所由来。《新唐书·南蛮传下》对该国予以了证实。先讲婆利国,“自交州泛海,历赤土、丹丹诸国乃至”,其人“俗黑身,朱发而拳,鹰爪兽牙,穿耳傅珰,以古贝横一幅缭于腰。古贝,草也,缉其花为布……其东即罗刹也,与婆利同俗”。且隋炀帝时,“遣常骏使赤土,遂通中国”。这又能看到“地理方位”之所在。
有意思的是,到了清朝,罗刹国漂移到了北方,成了俄罗斯的别名。
《郎潜纪闻初笔》云:“俄罗斯人来边境者,国初呼为罗剎。康熙二十四年,踞雅克萨城,上命副都统公彭(朋)春往讨。”为什么叫俄罗斯为罗刹?《清史稿》卷二百八十“论曰”:“俄罗斯之为罗刹,译言缓急异耳,非必东部别有是名也。”《鹿鼎记》补充道:“缓读为俄罗斯,急读为罗刹。以俄语本音读之,罗刹更为相近。”在金庸笔下,韦小宝因为“懂得罗刹鬼话”,所以康熙皇帝派他“统带水陆三军,出征(盘踞在雅克萨的)罗刹”,且“武的由都统朋春、黑龙江将军萨布素、宁古塔将军巴海助你,文的由索额图助你”。当然我们都知道,这是纯粹的小说家言。
《清史稿》卷二百八十正为郎坦、朋春、萨布素等合传,他们才是与罗刹作战的领军者。《郎坦传》说道,康熙二十一年(1682)秋,“遣郎坦及副都统朋春等率兵往索伦”,先摸清情况。所以行前康熙谕曰:“罗刹犯我境,恃雅克萨城为巢穴,历年已久,杀掠不已。尔等至达呼尔、索伦,遣人往谕以来捕鹿。因详视陆路远近,沿黑龙江行围,迳薄雅克萨城,勘其形势。度罗刹不敢出战,如出战,姑勿交锋,但率刹引退。朕别有区画。”及冬,郎坦他们回来后报告:“罗刹久踞雅克萨,恃有木城。若发兵三千,与红衣炮二十,即可攻取。陆行自兴安岭以往,林木丛杂,冬雪坚冰,夏雨泥淖,惟轻装可行。”《朋春传》说道,康熙二十四年(1685),“诏选八旗及安置山东、河南、山西三省福建投诚藤牌兵,付左都督何祐率赴盛京,命朋春统之,进剿罗刹”。结果,“罗刹头目额里克舍诣军前乞降,乃宥其罪,释还俘虏,额里克舍引六百馀人徙去,毁木城”。《萨布素传》说道,康熙二十五年(1686),萨布素“疏言罗刹复踞雅克萨,请督修战舰,俟冰泮进剿”。康熙“遣郎中满丕往诇得实,乃命萨布素暂停墨尔根兵丁迁移家口,速修战舰,率宁古塔兵二千人往攻。又命郎坦、班达尔沙会师,抵雅克萨城”。康熙二十八年(1689),双方签订《尼布楚条约》,“开市库伦,是为我国与他国定约互市之始”。
不过,从“罗刹”的内涵来看,以之呼俄罗斯,即便是音译也可能只是凑巧。
检索辞书,罗刹,相传原为古代南亚次大陆土著的名称,自雅利安人征服印度后,凡遇恶人恶事,皆称罗刹,遂成恶鬼名。连带着,与“罗刹”构成的词语也都相当负面。如罗刹女,即传说中的吃人女妖。《大唐西域记》云:“昔此宝州大铁城中,五百罗刹女之所居也……恒伺商人至宝洲者,便变为美女,持香花,奏音乐,出迎慰问,诱入铁城,乐燕欢会已,而置铁牢中,渐取食之”。罗刹石,即江中险石,像钱塘江里那块,《方舆胜览》载,宋时“商船海舶经此,多为风浪所倾”。罗刹政,即苛政。《隋书》载,厍狄士文为官,人“有细过,必深文陷害”,因而其与韦焜一道,时有“刺史罗刹政,司马蝮蛇瞋”之讥。
用流行音乐来演绎古代文学经典,倘若不幸而为“索隐派”所言中,果真指桑骂槐,利用公共平台泄私愤,则此风殊不可取;而倘若是大家多虑了,过度解读了,则不失为一种有益尝试,如果带动大众关注《聊斋志异》的热潮,对传统文化的普及之功更不可小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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