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人已经不太敢、不太能,也不太愿意表达自己真实的阅读感受。其实,单就读书而言,即便是伟大经典,也可以质疑;即便是个人偏见,也值得倾听。
陈平原
责任编辑 | 刘小磊
陈平原在上海演讲现场。(作者供图/图)
傅杰在上海悦悦书店主持“我的读书经验”讲座,刚开始策划,就力邀我登场。推辞了好几回,除了时间不凑巧,再就是心里一直打鼓——这题目我吃得住吗?听众中藏龙卧虎,看你在那里吹牛,能不冷笑?有感于此,这回的讲题,我悄悄改了个字,是“经历”,不是“经验”。在我看来,读书这件事,因个人资质及所处环境不同,没有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经验,有的只是可供观察、批评与借鉴的经历。
教书几十年,虽竭力保持低调,多少也养成了“好为人师”的毛病。面对公众谈阅读,我出版过三本书:《书里书外》、《读书的风景:大学生活之春花秋月》,以及《读书是件好玩的事》。另外,那两册专访——《京西答客问》和《阅读·大学·中文系》,也多涉及读书。
无法保证每回演讲都能出奇制胜,但起码不要老炒冷饭。今天就谈我有关阅读的四点新体会:第一,与多病的自我达成和解;第二,每代人都必须直面困境;第三,善用自己的经验与才华;第四,保卫阅读与表达的多样性。
陈平原关于公众阅读的三部著作:《书里书外》(浙江文艺出版社,1988;有2019年北京三联增订本)、《读书的风景:大学生活之春花秋月》(北京大学出版社,2019年增订版),以及《读书是件好玩的事》(商务印书馆,2022年增订本)。(资料图/图)
一、与多病的自我达成和解
先从自拟的讲题说起,解释什么叫“不齐”,怎么看“有疵”,以及为何自嘲“多病”。
孟子曰:“夫物之不齐,物之情也。”这与《中庸》所说的“万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精神内核是相通的。承认纷繁多姿乃世间常态,因而不强求一律,以平等的眼光和宽容的心态,包容山高水低与个体差异,这点读庄子《齐物论》者多有体会。也就是章太炎《齐物论释·序》说的:“齐其不齐,下士之鄙执;不齐而齐,上哲之玄谈。”
二十年前,我在北大课堂上讲述张岱(1597-1689),提及《陶庵梦忆》卷四《祁止祥癖》中这句名言:“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这段话很有名,传播甚广;但比他年长三十岁的袁宏道(1568—1610)其实有言在先,且说得更为透彻。在《瓶史》第十《好事》,袁称:“嵇康之锻也,武子之马也,陆羽之茶也,米颠之石也,倪云林之洁也,皆以僻而寄其磊傀俊逸之气者也。余观世上语言无味面目可憎之人,皆无癖之人耳。若真有所癖,将沉湎酣溺,性命死生以之,何暇及钱奴宦贾之事?”这两段嘉言,我在北京书法展(2018)及深圳书法展(2019)中先后抄录,表面是赞赏袁、张文章,骨子里是承认“瑕疵”与“癖好”的合理性乃至必要性。
提及“多病”,一般很容易联想到《红楼梦》中贾宝玉的话:我是个“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的貌”。此语典出《西厢记》,张生初见崔莺莺,内心独白:“小子多愁多病身,怎当他倾国倾城貌。”我这里没说“多愁”,只说“多病”,故与“倾国倾城貌”无关。用的是自作主张的“今典”,那就是医院体检的感受。二十年前,北大中文系开始为教师安排每年一次的体验,首次上阵,把大家都吓坏了——心肝脾肺、血压血脂血糖等,全都不太正常。好在总结时,还有这么一句:“但是,你这个年龄,这个样子已经很不错了。”更可笑的是,护士为表示工作认真,告知你的眉毛高低、眼睛大小、手脚长短,全都不太对称。所谓“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宋玉《登徒子好色赋》),那只是理想状态或理论尺度。就像世上没有绝对的健康,电脑制作的标准美女之所以不好看,正因其过于均衡。以苛刻的医学标准衡量,或许每个人都有病;在这个意义上,歪瓜裂枣才是人间正道。
陈平原书张岱名句。(资料图/图)
明知自己远离标准,不是这边多一分,就是那里少一寸;可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不会太自卑。这就说到我读书的底牌——直面人生,承认自家“多病”,而后努力修补。人生中,有些遗憾你是无法改变的,只能认了。就以我学外语为例。那年回母校中大演讲,主持人说陈平原自认为中文很好,就不用学英语了。我一听糟了,赶紧辟谣。记得是2000年,我与王德威、商伟合作,在北大召开“晚明与晚清:历史传承与文化创新”国际研讨会,休息聊天时,谈及我上大学才开始学英语的诸多糗事,耶鲁大学孙康宜教授笑得直流眼泪,安慰我说:你中文这么好,就不用学英语了。原本是朋友间的笑谈,没想到传开去,“无奈”竟变成了“自诩”,这也太冤枉了。
同样是毛病,有些很致命,非改不可;有些则无伤大雅,不妨与之达成和解。分清轻重缓急,坦然面对此有疵、有癖、有缺憾的人生,然后放下包袱,轻装上阵,在有限的空间与时间中争取最佳表现。今天很多年轻人之所以特别焦虑,有各种原因,其中包括读太多“成功学”书籍,选择了绝对理想的高不可攀的参照系。倘若像我这样,明白人生多艰,彩云易散,自家又那么欠完美,就不会过分纠结了。
如此立说,并非“躺平”,而是认定指标多元、标准浮动,并以此自我排解。说实话,若只是“不齐”,没必要刻意纠正的。世人眼中的瑕疵,有时只是与众不同而已,换一个角度,说不定还是你的“独门绝活”。
二、每代人都必须直面困境
为什么不给自己定一个更高的标准?这就说到“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了。我的师兄钱理群每次做“回顾与反思”,总不断地自我检讨,说自己这个不行,那个也不行。这其实是一种论述策略,你要是以为老钱因此很自卑,那就大错特错了——下面谈“善用自己的经验与才华”,还会涉及这个话题。其实,我比老钱更清楚自己学问的底子薄,但不挂在嘴上。因为,在我看来,这是一代人的困境,很难回避的。
对现当代中国史略有了解,不用多问,一看出生年月,就大致明白这个人的经历与学养。我至今仍保存几篇小学作文,不是自恋,而是警醒自己,从那么低的地方起步,实在没什么好吹的。近日回乡,还有人表扬我当年的高考作文登在《人民日报》上,如何了不起。那确实是我的“高光时刻”,但今天的孩子们读那篇作文,肯定觉得好笑。
去年六月,广东的朋友来信,说正组织一部题为《岁月:改革开放时代的生命记忆》的书稿,拟约请若干作者,以中国改革开放的历史变迁为背景,说出自己思想的轨迹以及改革开放对我们生命的意义。我撰写《那些歪歪扭扭的足迹》,反省中不无自得。作为饱经沧桑的一代,我们这代人最大的长处是,意识到自己的诸多缺憾,而后不断地自我修补。“文革”中的蹉跎岁月,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艰难崛起,九十年代的勇猛精进,以及新世纪的拓展与抗争,都只是努力顺应时势。可惜的是,学术史是算总账的,不太会体恤你我曾经的处境窘迫与艰难。
我的不少学生谈到,他们的父母也是下乡知青,喜欢唠叨当年的苦日子,教育孩子“要好好珍惜今天的幸福生活”。话说多了,变成另一种“祥林嫂”,孩子们不愿意听。而且,长辈们必须晓得,每代人都有自己的困境,都得直面惨淡的人生——只不过表现形态不一样而已。即便做学问,不像我们荒废了十年光阴,今天的青年学者,从呱呱坠地就开始“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应该说是一路顺风,但他们也有他们的苦恼。
今年的世界读书日,我应邀撰写《一代人读书的得意与困境》,但下面这段话发表时被删去:“开始我很羡慕年轻一辈从小就得到良师的精心指导,一切按部就班,没走过任何弯路。可看多了这些学习勤奋、知识丰富的好学生,有时我又替他们惋惜:为什么思考及表达如此规矩,不能放开缰绳,跑一阵子野马?是不是一路走得太顺,没经受任何挫折,反而成了他们的弱点?全都照着先贤或良师指引的方向,避开所有陷阱,一路狂奔,迅速占领学术高地,如此成功背后,是否也会留下一些遗憾?比如说,没有了试错的机会与胆量,也就压抑了各种越轨企图,以及可能有的奇思妙想。”
编辑之所以删去这一段警醒与告诫,大概以为,作为已经或即将退出历史舞台的五六十年代出生的学者,没有资格对下一代“指手画脚”的吧?这么想也对,每代人的困境,只能自己去体认,自己去克服。我的隐忧是,黄河九十九道弯,你不知道自己处在什么位置,很难说迈出的每一步都有正面价值。每年新生入学典礼上,长辈们“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的叮嘱与预言,不能说虚妄,但起码并非全都真实。不知道这样“逆耳”的“忠言”,年轻一辈是否愿意倾听。
三、善用自己的经验与才华
北京语言大学出版社编辑出版《高级汉语综合教程》,征求我的《学术转向,移步变形》一文的版权。那是十年前的一则答问,收入《阅读·大学·中文系》。文中有这么一段:“说实话,我很高兴自己很早就知道很多事情我做不了,因此,只好专心读书。毕业后,同学有的从政,有的经商,做得风风火火,我之所以沉得住气,是因为我知道自己能力及兴趣均不在此。”学生对我的“谆谆教诲”不以为然,说:老师,我也没想当官或经商,很早就立志做学问,为何没有你说的那种平和恬淡的心境?这让我恍然大悟,时代不同了,不再是“造原子弹的不如卖茶叶蛋的”,大学教师已经是一种很不错的职业了。读书做学问,可以是崇高的志趣,也可以是重要的谋生手段。因而,校园里竞争日趋激烈。青年一代的困境须得到体贴与谅解,不能用我们的老黄历,来应对今天的新形势。
出生并生活在什么时代,个人是无法选择的。你希望达成崇高目标,但大环境是否允许,将是严重的制约因素。这种状态下,如何善用自己的才华,实现绝地反击,需要才智与策略。这学期我在北大讲授学科史,其中第三讲“冷战时期的文学史建构”,谈及好些我熟悉的师长,东方西方、左派右派,各有各的难处,也各有各的生存策略。讲到最后,我感慨万千,希望同学们好好思考“时代氛围与个人才情如何相互激荡”。
奥地利著名作家茨威格在《人类群星闪耀时》中称:“一个人生命中最大的幸运,莫过于在他的人生中途,即在他年富力强的时候发现了自己的使命。”这段话如今很有名,因该书进入教育部统编《语文》教材的推荐阅读书目。其实,未经风雨的中学生,不太可能真正领悟这段话的深刻内涵,只有历经磨难、饱经沧桑且面临重大抉择时,才能掂出这句话的分量。
王富仁教授(1941-2017)。(资料图/图)
说到“善用自己的才华,实现绝地反击”,我想起此前撰写的两则短文。《追记王富仁兄的三句话》提及1991年春夏间,王富仁兄的慷慨陈词:“我们这代人历经苦难,不断挣扎与探索,才走到今天这一步。我们对中国社会的理解,尤其是将生命与学问融合在一起,后世学者不一定做得到。这是我们的强项,不改初衷,不求时尚,坚持下去,一定会走出一条属于我们自己的‘金光大道’。”今年6月10日,北大召开“钱理群学术思想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研讨会,我在致辞中提及带学生阅读老钱著作,总结其写作特点:“第一,擅长与急遽变化的时代对话;第二,论述时经常把自己摆进去;第三,兼及史识、洞察力与思想性。而所有这些,主要不是依赖理论或史料,而更多得益于人生阅历以及战斗精神。如此‘学者兼精神界战士’的姿态及境界,对于今天的学生乃至教授来说,都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在这个意义上,多年后回望,老钱的写作很可能成为神话——不仅数量,而且高度。”
在课堂上,我直截了当称:重读钱理群、王富仁的旧著,不难发现诸多缺憾,但作者将自家才华及能量发挥到极致,这点很让人羡慕。对于今天的博士生来说,钱、王都不可学;不是不好,而是学不来——个人才情须与时代机遇相激荡,方才能真正落到实处。
四、保卫阅读与表达的多样性
这些年,基于万物不齐的理念,我喜欢谈论“偶然”“个别”,关注“边缘”“故乡”,努力了解主流之外的声音、知识及立场,目的是保卫文化多样性。以阅读趣味及文化产品为例,当代中国,有的依赖经济实力,有的背靠社会地位,不用你我提倡,也能生存得很好。因坚信“学以救弊”,我更多关注那些有存在价值但处弱势地位的思考与表达。
以阅读为例,单说“开卷有益”或“全民阅读”还不够,还得顾及可能出现的各种偏差。今年5月30日,我参加教育部主导的“全民阅读标准建设工程”启动仪式,在专家座谈会上,谈了一点自己的想法。对于“全民扫盲”“全民教育”“终身学习”“全民阅读”等概念,我举双手赞成,且身体力行。但我对“标准化”的提法颇为迟疑,建议主事者尽可能放低姿态,调整目标,警惕权力的过度使用,或操作中的利益输送。在我看来,除了各级学校的正常考试、外语学习(英语考级、汉语考级)以及某些特殊教育(如帮助盲人进入社会或轻度智障就业需要),不宜再推有统一答案的“阅读”考试。因为,阅读基本上是个人行为,自主性与多样化,乃天经地义。再说,同样是阅读,受政治、经济、文化、性别、种族、宗教等因素影响,个人兴趣与理解力天差地别。可以搞分级阅读,也可以做推荐书目,但不要把目标定得太伟大,以免落得一地鸡毛。虽然新闻通稿称此举不挂钩学业测评,可一旦进入操作层面,建立起权威的阅读标准与测评系统,如何兼顾“系统性”与“个人化”,不是很容易把握的。
发言时,我举了一个极端的例子,某次应邀谈读书,有一中年女性提问:自己明明喜欢文学,可《红楼梦》无论如何读不下去,怎么办?是否真的“开谈不说《红楼梦》,读尽诗书也枉然”?我的回答是:读不下去就放下,没什么了不起,不必自责。除了中小学阶段的基础训练,“阅读”(尤其是文学阅读)拒绝统一标准,更多受制于人生经验以及审美趣味。某种意义上,阅读“有偏见”,比阅读“没趣味”好。
之所以如此笃定,是有感于今天的舆论过于一律——这里不牵涉现实政治,我谈的是文化品位以及文学阅读。今人已经不太敢、不太能,也不太愿意表达自己真实的阅读感受。其实,单就读书而言,即便是伟大经典,也可以质疑;即便是个人偏见,也值得倾听。
近年接受电视采访或重要场合发言,我不止一次被编辑/秘书改稿,感觉不是很愉快。因为,修改的理由不是文句不通、史料欠妥或政治立场有问题,而是嫌我站位不够高,表达个人化,且无法“朗朗上口”。这让我很郁闷,又不是占据要津的高官,讲话为何也需要滴水不漏?我的猜想是:审稿人有路径依赖,整天听,整天说,已经习惯了,不这么说/听就感觉不舒服。
我发现,今日中国,很多人在日常生活中表现很机敏,并不缺乏幽默感,可一到主流媒体,比如上电视或接受大报采访,马上换一副面孔,尽说正确的套话与大话,不太能也不太敢表达自己真实的想法。当然,这里有广场与书斋、群体与个体、公开与私下、新闻与文学、社论与副刊、总结与感受、道理与细节等差异。我不否认,任何时代都有语言方面的禁忌,只不过范围及形式不同而已;我感叹的是,很多比我年轻、训练比我好、眼界比我开阔的学者或媒体人,他们的表达竟如此平稳与圆熟,还不如年长一辈老辣生猛。
记得上世纪八十年代,北大中文系教授、著名作家吴组缃在演讲中称,有人说吴组缃是个人,这当然没错,但这是废话。也有人说,吴组缃是个人力车夫,那不对,我是教授,不是人力车夫。这个错误的说法,比那个正确的表述,还是多了些信息,起码试图从职业上加以区别与描述。这就是文学家的趣味,强调抓特点,唯恐说话没有信息量。
我因而时常感叹,什么时候,我们丧失了独特的思维、感知与表达能力?恕我直言,说话腔调及文章趣味的调整,潜移默化,深入骨髓,一旦定型,很难更改。老话常说,“修辞立其诚”,其实这很不容易的。不说立场对错、水平高低,单说这为人处世必须有担当、不敷衍,尽量不说套话与假话,如今也都变成凤毛麟角了。
2023年6月30日在上海悦悦书店演讲,7月18日修订于京西圆明园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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