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兰·昆德拉:媚俗与反媚俗与再次媚俗

南方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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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李咏瑾

诚然,人不可能同时踏入两条河流——但可以踏入两条交汇的河流,正如米兰·昆德拉一生基于哲学意味和文学意味的双重探索——既是创作本身、也是在创作中穷究生命的终极意义,于是,轻与重便在他的笔下无尽纠缠,此消彼长。

不止是精神,米兰·昆德拉在行为上也惯于散漫的游历,从捷克到法国,从母语书写到熟练掌握法语后再用法语重新书写一遍,他写作时可以站着、坐着,可以在花园也可以在书房,可以在自己家也可以在别人家,和很多终其一生思维的疆界没有突破某个小镇甚至是某条街区的作家相比,米兰·昆德拉从创作形式到内容上都竭力弱化了自己的根系,恍若严肃文学创作这条滚滚河流之中的一艘不系之舟。

然而他偏偏身处于一个波谲云诡的历史的夹缝,自一九二九年在捷克斯洛伐克出生到纳粹入侵,从选择加入法国国籍到二〇一九年十一月底被恢复捷克国籍,世纪的风云变幻为他的生命渲染出重重复杂的底色,这一切经历不可避免地为他所有的作品打上了深重的烙印。而走过了冷战和铁幕,跨越了一个又一个世纪的众多边境线后,衰老已临,他从一个时代幻象走入另一个时代幻象,行动由疾至缓,其命运跌宕起伏堪比小说中的人物。也许轻和重的潜意识根源由此而产生:既想摆脱现实沉重的影响,隐匿入“轻”,又无法回避创作本身所带来的深刻的复杂性。于是,他在代表作《生命无法承受之轻》中自问自答:也许最沉重的负担也是生活最真实的象征,负担越沉,我们的生活就越贴近于大地,越趋近于真切和实在。他的知己好友、作家伯努瓦·迪特尔特对比这样评价:“世情洞穿,睿智非凡。”

当你长久凝视米兰·昆德拉的个人肖像和他随手画下的漫画时,你会发现一系列有趣的现象。他有一张阔而宽的面孔,以及配套的宽大而坚毅的五官,不难想象他曾用这样斗士的面孔去朝向他想批判的生活,然而他遗传自音乐家父亲的修长的手指,又让他可以敏锐地感知并且抽取生活的种种细节,或者仅仅是在写作和穿越人群时方便夹着一杯白朗姆酒,有时也许是一杯培林科瓦克苦艾酒。在他无意识所画的漫画中,总会过分强调自己的某一根手指,将它画得特别粗大并藉由它来支撑整个地面,而另一只手则轻飘飘地拈着一朵精心染上颜色的花儿,请教过一位心理医生朋友,突兀的指节和单独的花朵,往往指向潜意识里来自欲望的表达;身体由轻盈而凌乱的线条组成,代表内心想挣脱弧形的遥远地平线,这从反向证明了作家内里的挣扎和不自由。是以成名后的几十年间,米兰·昆德拉一直对成名本身保持了极大的警惕和排斥,叙述太多,在面临外界对他过多的关注和评论下,他渐渐隐匿为一个不发声的叙述者。于是很多读者认为,离米兰·昆德拉创造的很多文学意象很近,而离作家本人则非常遥远,以至于其逝世的消息传来,人们恍惚会觉得来自于上个世纪的旧日之梦终于画上了句点。

而对于现代读者来说,不管是面对米兰·昆德拉还是其他许多类似的知名作家,我们最大的问题是名人名言看得太多,而对其严肃作品却读之甚少,于是,关于“生命不能承受之轻”,关于“生活在别处”,便有了很多任意发挥的歪曲解读,这何尝不是作者本人所深恶痛绝的“媚俗”呢?而当我们自命反对这种“媚俗”时,焉知不是进入了一种为了纪念米兰·昆德拉并且短暂地把他当成热搜关键词的“新媚俗”?果然,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而现代阅读最大的优势与弊端在于,资讯储存得太过方便,随手可调,随时可弃,而新的资讯又以急迫的姿势滚滚而来。是以我们似乎只来得及吸收提纲与爆点,过分依赖于别人的评价,而对事物的全貌缺乏源于自我的清晰的认知。如果想真切地纪念米兰·昆德拉,我们不妨从现在起,好好静下心来,翻开他的某一部知名或不知名的作品,看看里面到底写了一些什么,给阅读静静的一杯咖啡的时间。

编辑 刘婷婷
校对 曹柏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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