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好?”眼前81岁的叶富良想了想,有些腼腆地笑了笑,“我什么爱好也没有。真的,想不出自己有什么爱好,只是在中学时代练过举重。”
自诩为年轻的“80后”,退休16年,他依旧是个不折不扣的“工作狂”,一颗心装着的永远是水产事业。如果没有外出计划,每天早上他从家里步行到湛江湾实验室,能在8点半前抵达办公室,就连周末也不例外。
1965年,叶富良从上海来到广东湛江。58载时光,他在这座海滨城市从事水产教学和科研、生产。作为广东海洋大学二级教授、全国优秀教师、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叶富良是水产学院师生亲切的老院长,是校长口中“感人的老教授”,日复一日奋战在水产一线。
在叶富良眼里,自己之所以闲不下来,是因为“无所事事反而感到难受”。其实更关键的是,看到自己所做的工作能推进水产养殖业高质量发展、能有更多的水产品供应到千家万户的餐桌上,他“心里很高兴,有一份事业的成就感”。
鱼不应该是奢侈品
回忆起入行之路,叶富良总爱说,那是被“忽悠”的。
叶富良出生于1942年,祖籍浙江宁波,从小在上海长大,年少的他一直怀抱着学医的梦想。当时,同一个中学的学长恰好在上海水产学院上学,在学长的“忽悠”下,叶富良对海洋生物产生了兴趣。1960年,他考进上海水产学院,攻读鱼类生理生化专业。
1963年,全国高校进行院系专业调整,大学上了一半,专业被撤了,正读大三的叶富良转入淡水养殖专业。
家人对这个专业产生疑问:“淡水养殖,以后不就当农民了?”叶富良也感到迷茫,学淡水养殖,真的可以建设国家吗?一头雾水的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读下去。
那时水产养殖的种类很少。淡水养殖只有青鱼、草鱼、鲢鱼、鳙鱼、鲤鱼、鲫鱼,海水养殖仅有牡蛎、紫菜。那是一个还需要粮票的时代。由于计划供应,上海居民每家每月只有三张鱼票,每张半斤,鱼是当之无愧的奢侈品。
慢慢摸索水产门道,叶富良才清楚,这里边学问大得很——鱼要怎么养?喂什么饲料?发病了该怎么治?这个年轻人希望能凭借自己的努力,改变“鱼是奢侈品”的状况。
彼时,水产部下辖三所高校,上海水产学院、湛江水产专科学校和大连水产专科学校。高校学生毕业后,国家统一分配工作。1965年,大学毕业的叶富良被分配到湛江水产专科学校当老师。从此,这一待就是大半辈子。
上世纪70年代初,叶富良到珠三角一带参加生产一线实践。当时没有人工鱼苗,养殖户只能到江里、海里捞自然鱼苗,这导致养殖产业规模无法扩大,鱼的价格居高不下。
叶富良意识到,养鱼一定要从种苗着手,解决人工繁殖问题,他开始参与四大家鱼,即青鱼、草鱼、鲢鱼、鳙鱼的人工繁殖生产实践。“原来在学校里,都是看论文、看别人动手,偶尔自己帮帮忙,动手机会不多,来到生产一线什么都要自己做,打下生产基础,逐渐掌握了人工繁殖技术。”
借住的养殖户家里小孩多,每次一开饭,大家一筷子下去菜就没了,叶富良不敢多吃,只有到公社大队育苗场劳动时才能饱食一餐。麻绳做的渔网,一下水便有两三百斤重,叶富良和伙伴扛着渔网和水桶,穿梭在各个养殖塘之间。尽管每天都累得腰酸背痛,但高强度的劳动使他的身体素质越来越好。
饭桌上多了几种选择
1978年,改革开放。此后,作为沿海省份的广东开放水产市场,水产品限量供应的历史落下帷幕,市场需求一下子上涨。除了四大家鱼,各类水产新品种开始涌现。
尽管南方海水鱼类养殖种类多,但那时广东海水鱼苗人工繁殖自给率仅10%左右,天然鱼苗供应日渐捉襟见肘。
叶富良将工作重心放在鱼苗人工繁殖上,一方面通过激素给鱼催产,另一方面解决鱼的开口饵料问题。“打个比方,小孩刚刚生出来的时候要吃奶,开口饵料就等于鱼的奶粉,度过这个阶段再慢慢吃别的。”
这一时期,叶富良的科研工作同时起步,他承担以热带、亚热带海洋水产经济动物为研究对象的课题,密切结合地方经济,为发展海洋经济服务。
1981—1985年,他主持珠江水系(东江)渔业资源调查,跑遍整条东江。1996—1998年,他从事合浦珠母种质资源研究。2000—2004年,他负责广东省科技攻关项目——育贝技术及育珠全程技术,项目内容之一“企鹅珍珠贝全人工繁殖及游离珠培育”研究成功,为我国首例。
2001年,叶富良主持广东省重大科技兴海招标项目《海水经济鱼类人工繁殖、大规模种苗生产技术和种质标准研究》,成功攻克尖吻鲈、花尾胡椒鲷、斜带髭鲷、美国红鱼、大黄鱼、红笛鲷、军曹鱼等七种海水名贵鱼类的人工繁殖及育苗技术,并推广应用于鱼苗生产,提高了海水鱼苗的自给率,推动了海水鱼网箱养殖快速发展,普通群众饭桌上又多了几种选择。
其中,《斜带髭鲷等七种海水鱼类人工繁殖及养殖技术推广》获得2001年广东省科技三等奖、“军曹鱼全人工繁殖及主要生态因子研究”获得2003年广东省科技三等奖,“军曹鱼人工繁殖、规模化育苗及种质标准研究”列入国家“863计划”。
军曹鱼生长速度很快,养殖第二年便可以生长至五六公斤,且肉质非常好。20世纪90年代初在科技部召开的全国发展海水养殖会议上,叶富良提议湛江、南海要着重发展军曹鱼,要与挪威三文鱼争市场。可惜的是,尽管军曹鱼人工繁殖问题解决了,但饲料问题至今没得到解决,这也成了叶富良一直牵挂的事情。
不要为了学习而学习
课堂上的叶富良,是学生喜欢的那种老师——上课前充分备课、鼓励学生自由讨论、通过故事讲解知识点。但他同样严格,和研究生外出吃饭时,他习惯现场提问:“这是鱼的什么部位?”学生们压力大,总是告诉他:“叶老师,这顿饭不好吃。”
叶富良的主要研究领域是鱼类生态学、水产养殖学。在讲台上讲了大半辈子课,每次上课前一晚,他依然要细看一遍第二天要讲的内容。上课时,他会仔细写上板书,让学生跟着自己的思路走。“每一届学生的接受能力都不一样,不是照着课本念就完了,事先都要看过。”
他经常告诉学生,不要死背书,要理解内容。
有一年,遂溪法院找上叶富良,说农场里有7人因吃鱼中毒。
“有没有鱼?拿尸体给我看看。”
“只剩下鱼皮和鱼骨。”
一看到鱼皮和鱼骨,叶富良一眼就看出这是一种有毒的河豚。
还有一次,湛江市霞湖公园里的鱼忽然全部浮在水面。湛江市防震办联想到唐山大地震,担心这是地震前的动物反常现象,便请教叶富良,要求他作出判断。叶富良沿着湖走了好几圈,边走边琢磨:这是地震的前兆吗?是正常还是反常现象?
后来,他发现这天中午下了雷暴雨,大雨将湖里的淤泥掀起来,鱼儿缺氧呼吸困难,因此都游到水面。
“正常和不正常,就差一个字,后来我下决心说这是正常现象。但是那天整个晚上我都没睡着,太紧张。”回忆起往事,叶富良仍舒了一口气。
他反复讲这些故事,就是要告诉学生,不要为了学习而学习,一定要灵活运用。
有时候,叶富良也让学生直接上台讲。“对要讲的课,我先开头,出思考题,让学生回去仔细看,下节课让学生上台讲。讲的过程里,学生会产生很多问题,最后我来讲评,这样学生印象很深,比我单独讲课的效果好。”
这类讨论式的讲课、启发式的教学,并不是所有老师都愿意尝试。学生经常会提出许多开放式问题,有些老师担心自己回答不上来。但叶富良从来没有这样的担忧,一直坚持开放式上课。
叶富良的教学生涯中还有一件大事——1995年,他主持的教改课题组在全国水产院校中率先把淡水渔业和海水养殖两个专业合并为水产养殖专业。
说起当时的考虑,叶富良说,淡水养殖和海水养殖有很多基础相通的东西。从人才培养的角度来说,不能只懂淡水养殖,不懂海水养殖。“合并专业后培养出来的学生,能扩大专业面,更能适应社会的需求。”
此后,他承担“广东省面向21世纪教改计划”课题《水产养殖本科人才培养方案及教学内容和课程体系改革的研究和实践》,确定以“通识教育+宽口径专业教育+实践教育”为人才培养模式。
经过水产养殖学科全体教师的实践,该课题获得2001年广东省教学成果一等奖,对该成果评价是“该成果在同专业领域居省内领先、国内先进水平,对应用型学科尤其是农业本科专业有较大推广价值”。
把种苗主动权握在手上
湛江是对虾养殖大市,为了保持对虾产业健康持续发展,必须从源头虾苗生产抓起,2006年,湛江成立对虾苗种协会,叶富良应邀担任会长,研究重心从海水鱼转到对虾上。
那时的叶富良也是农业部全国水产原良种审定委员会委员。由于对虾产业持续发展,行业内都在讨论:怎么才能解决种苗“卡脖子”问题?
南美白对虾是我国最主要的养殖种类,养殖产量占世界50%以上。但南美白对虾良种亲虾依赖进口,良种出口国采取控种技术,出口的亲本只是2个家系杂交的子一代,拥有的优良遗传基因少,可满足短期养殖需要,但不具备进一步选育的遗传资源。
2007年,国外一家龙头企业一尾亲虾的售价为35美元,随着国内需求量增大,亲虾价格逐年提升,2013年一尾亲虾的价格涨到60美元,比2012年整整涨了10美元。而这一年,湛江市场需要进口28万尾亲虾。
叶富良很恼火,找到这家企业谈判,谈了一晚上,将每尾亲虾价格压低5美元。
“这个问题很严重,对虾这么大的产业,源头由国外控制。”叶富良铁了心,一定要研发出南美白对虾新品种,把主动权握在自己手上。
他带领选育研究团队,承担了广东省水产良种体系建设项目《南美白对虾良种选育技术研究》。在选育研究过程中,2016年合作的企业因经营不善而倒闭、资金链断裂,叶富良只好和同事自掏腰包完成研究任务,选育出对虾新品种。
经过几年的奋战,2017年,研究团队选育出南美白对虾新品种“兴海1号”;2019年9月,“兴海1号”进入商品化推广环节。
“市场推广比我想象的要困难得多,我以为新品种出来之后马上可以推向市场,发现不是想象的那样。”由于国外种虾占据了很大的市场,一开始的推广不尽人意。
直到去年,转机出现。随着新品种各项性能基本稳定,去年共有4万对“兴海1号”苗种进入市场,养殖户普遍反映养殖情况良好。和有些进口种虾相比,“兴海1号”今年的生长速度甚至更快。
在对虾苗种协会工作期间,叶富良规范种苗生产技术,提高育苗技术水平,并与许多国内外专家共同研究,提高湛江整体对虾养殖水平,创建湛江品牌虾苗,提高了育苗场生产技术整体素质。
经过叶富良一番争取,农业农村部“广东南美白对虾遗传育种中心”落户广东海洋大学,使湛江建立起“国家级南美白对虾遗传育种中心—国家级对虾良种场—省级对虾良种场—对虾繁育场”四级良种育苗生产体系,是全国唯一有如此完善育苗生产体系的地级市,在全国虾苗市场确立了品牌效应。
为了打好种业振兴战,2022年,叶富良还积极协助广东海洋大学牵头组织虾苗生产企业,成功申报广东省农业功能性产业园——湛江南美白对虾现代种业产业园,获得财政资金5000万元,剑指建设全国南美白对虾种业核心技术创新区。
像一颗螺丝钉一样钉住
如今,退休16年的叶富良没有选择休息,而是全心全意扑在水产上。他经常到生产一线去,看看对虾、生蚝和金鲳鱼。
“党和国家培养了我们,我们应该回报。我就像一颗螺丝钉一样,钉在湛江这个地方,踏踏实实去做好这份工作。如果没有水产养殖的话,现在都没有鱼虾吃了,用时髦的话说,对蛋白质的供应,我们也起了一定作用是吧?”
退休后,叶富良主持编写了12份规划,包括《广东省优势水产品养殖区域布局规划(2006—2020年)》《广东省养殖水域滩涂规划(2011—2020年)》《广东省现代水产种业发展规划(2014—2020年)》,中山、东莞、佛山、江门、肇庆等地的养殖水域滩涂规划,《湛江市养殖水域滩涂规划(2018年—2030年)》等。
“这个就是规范水产养殖有序发展,保护生态环境。你(养殖户)不要乱来,规划有了你就按这个来,养殖管理有章可循。”叶富良说。
随着深水网箱技术的发展,适合在深海养殖的金鲳鱼成为湛江水产的招牌之一。
2019年,叶富良发起成立中国渔业协会金鲳鱼分会。当选为名誉会长的他提出要打造金鲳鱼品牌,连通种苗、养殖、饲料、流通、装备等各个环节,形成产业链,并撰写首份《中国金鲳鱼产业发展报告(2020) 》。“原本农业农村部的《中国渔业统计年鉴》是没有金鲳鱼产量的,正是因为有了第一份金鲳鱼产业报告,就把金鲳鱼产量也列入统计年鉴。”
2020年,叶富良提出建设湛江市“中国金鲳鱼之都”。2021年,叶富良组织专家编制《卵形鲳鲹 种质》等7项金鲳鱼湛江市地方标准,2022年10月通过技术审查并发布实施。
致力于水产研究和教学工作,长期穿梭于工作环境艰苦的科研与技术推广第一线,叶富良把毕生的精力都奉献给了中国水产事业和教育事业。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现在已是满腹经纶的前辈。
主持29项主要科研项目、获得11项主要科研成果、14部主编或参与著作、发表科技论文74篇……叶富良不止步于此,他对自己的工作还有很多规划——希望推动南美白对虾现代种业产业园成为国家级产业园,继续推广“兴海1号”,再制定两个金鲳鱼相关的地方技术标准,推动金鲳鱼产业高质量发展。
“我现在也是湛江市老科学技术工作者协会副会长,他们说我是最老的,我说不对,我是最年轻的‘80后’。”叶富良哈哈笑了起来,“反正老了还是做点事情,也闲不住,我那些同学早就躺倒不干了。经常和年轻人在一起,我就感觉到,自己好像还很年轻。”
南方+记者 林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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