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古齐观 | 被污名化的“妲己”

南方评论
+订阅

文 | 田东江

华南理工大学苏姓女博士生毕业答辩起了风波。将林林总总的信息汇集起来不难发现,涉及的实际上是其与导师之间的关系,由此关联了学术道德与公平。但不知从谁开始,将该博士生呼为“学术妲己”,然后附和者众。细究起来,这个类比并不恰当,可能是觉得女博士生“狐媚”,才读博一就挤掉师母,且又姓苏之故吧。而历史上的妲己呢,首先并不姓苏,至于所谓狐媚,也是后人不断污名化的结果。

妲己,商纣王之妃,周武王灭商,“斩纣头,县(悬)之白旗”,同时也杀了妲己。这是《史记·殷本纪》的记载。妲己是谁?《国语·晋语》中,大夫史苏对晋献公云:“殷辛(纣王)伐有苏,有苏氏以妲己女焉。”就是说,妲己为有苏氏即苏国被纣王征服后所进献的礼物之一,受害者。其为有苏氏之女,却既不姓苏也不姓妲,而是姓己名妲。袁枚《子不语》甚至认为妲己根本不是人名,其借巨人之口指出:“妲者商宫女官之称,己、戊者,女官之行次”,因为“女官非止一人也”。

数千年来,妲己从一个战败国的献祭品沦为反面典型,乃是笃信“红颜祸水论”的历代人士逐步叠加的结果。史苏提到妲己,只是所举的其中一例,他要说的是:“夏桀伐有施,有施人以妹喜女焉,妹喜有宠,于是乎与伊尹比而亡夏”;又,“周幽王伐有褒,褒人以褒姒女焉,褒姒有宠,生伯服,于是乎与虢石甫比,逐太子宜臼而立伯服。太子出奔申,申人、鄫人召西戎以伐周,周于是乎亡”。妲己则“与胶鬲比而亡殷”,胶鬲,商之贤臣,后弃商事周,助武王灭纣。这样一来,妲己与妹喜、褒姒一样,一旦“有宠”,意味着国家就完了。也就是说,夏商周三代之所以亡国,皆为红颜祸水,“从政者不可以不戒”,否则“亡无日矣”。史苏之所以说这些,是因为晋献公正有覆辙重蹈之象,其“伐骊戎……获骊姬以归,有宠,立以为夫人”。然而献公并没有听进史苏的话,其后也果然如史苏所料,骊姬“竟以乱晋”。妺喜、妲己、褒姒与骊姬,因之还被合称中国古代四大妖姬。

妲己形象的“蜕变”,可以套用顾颉刚先生的“层累说”:时代越往后,对妲己邪恶的想象力就越丰富,泼出的污水也就越多。《尚书·牧誓》云,武王伐纣,战前在商都郊外的牧野誓师,指责纣王“惟妇言是用”,所以才这样那样,以至于“俾暴虐于百姓,以奸宄于商邑”,因此,“今予发惟恭行天之罚”。这里说的只是“妇言”,到《史记·殷本纪》里就成了“妲己之言”,云纣王“好酒淫乐,嬖于妇人。爱妲己,妲己之言是从。于是使师涓作新淫声,北里之舞,靡靡之乐。厚赋税以实鹿台之钱,益收狗马奇物,充仞宫室”,仿佛纣王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妲己。稍后的刘向《列女传》,更把《史记》中“纣乃重刑辟,有砲格(烙)之法”作了进一步发挥,说“纣乃为炮烙之法,膏铜柱,加之炭,令有罪者行其上,辄堕炭中,妲己乃笑”。不难想象,欣赏这种残忍刑罚的人该有多么可恶!又,商纣“闻圣人心有七窍”而“剖比干,观其心”,也变成是妲己先“闻”的,纣王才干的。

唐朝白居易有《古冢狐》诗,“古冢狐,妖且老,化为妇人颜色好。头变云鬟面变妆,大尾曳作长红裳”云云,直接将妲己及褒姒与狐狸之媚关联在了一起。说狐狸在日暮时的村路上晃荡,“忽然一笑千万态,见者十人八九迷;假色迷人犹若是,真色迷人应过此”,而“狐假女妖害犹浅,一朝一夕迷人眼。女为狐媚害即深,日长月增溺人心”,褒姒、妲己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凭借容貌之美“善蛊惑”,竟至于“能丧人家覆人国”。

到了明朝的《封神演义》,妲己被正式定型成今天的模样。既然认定“从来女色多亡国”,以及历代文人提供了诸多素材,再加上没有史家的顾虑,许仲琳演义起来更加信马由缰。他给妲己的父亲定名苏护,安排为冀州侯。纣王选妃,费仲谄媚苏护的女儿不错;纣王便把意思跟苏护讲了,不料苏护气得“题诗午门”,举兵反叛。但几番交手之后,苏护还是听从了宜生“若进女王廷,实有三利”的建议,尤其是“百姓无涂炭之苦,三军无杀戮之惨”。但苏护送妲己晋京路上,住宿恩州驿时出了意外,妲己被“千年狐狸精”附体;之所以如此,出自女娲的计策。因为纣王到女娲宫进香时见到圣像,顿时“神魂飘荡,陡起淫心”,在行宫粉壁上留下了一首淫诗。女娲看到大怒,当即吩咐三妖,“可隐其妖形,托身宫院,惑乱君心;俟武王伐纣,以助成功”。其中一妖,即“千年狐狸精”,皆妲己体形,“迷惑纣王,断送他锦绣江山”。

对陈腐不堪的红颜祸水论,鲁迅先生早有精辟见解:“我一向不相信昭君出塞会安汉,木兰从军就可以保隋,也不相信妲己亡殷,西施亡吴,杨贵妃乱唐那些古老的话。我以为,在男权社会里,女性是绝不会有这么大的力量,兴亡的责任都应该由男的负。”在先生看来,不仅女性导致的所谓危害纯粹是欲加之罪,而且具有正面意义的那些也并没有那么伟大。醍醐灌顶。

作者系南方日报高级编辑

编辑 佘余
+1
您已点过

订阅后可查看全文(剩余80%)

更多精彩内容请进入频道查看

还没看够?打开南方+看看吧
立即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