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无色的世界里,他们踢出了有声有色的梦想

南方⁺ 记者

广东湛江的春天,多雨、潮湿。连续几晚,夜晚的足球场亮起灯,雨沫随着风轻飘飘地洒下来,有一支队伍静默地奔跑在场上,另外一支则热闹地呼喊着。赛场两边,同样涌动着渴求胜利的躁动。

这是健全人和聋人之间的足球赛。场上的聋人球员,来自2015年注册成立的湛江市龙仁足球俱乐部,这是国内第一家正式注册的残疾人足球俱乐部,被誉为“聋足中的巴萨俱乐部”,其前身是湛江市特殊教育学校的校园足球队。俱乐部有八十余名球员,以听障人士为主(以及少量视障人士),有男足也有女足,大多数球员年龄在15-35岁之间。

这不是一支职业的球队。球员平时大多各自生活——在快餐店上班、在工厂流水线、在家里帮忙,在外地上大学……但每当有比赛时,他们又从四面八方回到小小的球场,一起训练。

我国约有2780万听力残疾人,是世界上听力残疾人数最多的国家。在湛江,这群生活在无声世界里的人,当中不少人原本的人生轨迹已被设定好——在特殊学校上学,再找一份流水线上的工作,就这样安静地做一辈子。而足球的出现,让他们看到生活的另一种可能,也为他们带来了更多荣光。

从那个临时工语文老师说起

2002年,韩日世界杯。那年,世界杯首次在亚洲地区举办,中国队首次踢进世界杯,国内掀起了一股足球热潮。足球热潮传到远在雷州半岛的湛江市特殊教育学校里,聋人学生们跑跑跳跳,踢着单调生活里常见的瓶瓶罐罐和纸团子。

二年级教师郑国栋注意到了他们——这位老师2000年从湛江师范学院(即现在的岭南师范学院)毕业后便进入湛江特校,当上一名临时语文教师,直到2006年转正。和学生交流得多,他很快就学会了手语,每次总是打得眉飞色舞、动作夸张。

爱玩爱闹的这群孩子,是学校最调皮的学生,来自五、六、七三个年级,打架、偷东西、破坏公物的事全干过。“有的学生觉得自己是聋人,没什么追求,也没什么希望,干脆就破罐子破摔了。”郑国栋心想,不如组织他们踢球,既能消耗他们多余的体力,也能通过足球来引导他们。

于是,郑国栋一边带着他们踢球,一边向学校申请成立足球队。2003年,在郑国栋第三次申请的时候,学校批准足球队成立。三个年级的“大哥”分别带着自己的“小弟”加入,一支20多人的队伍就此成立。家里经济条件一般的,郑国栋便自掏腰包给他们买球衣、买球鞋。穿上曼联的客场球衣,他们在操场上拍下足球队第一帧。

球队成立伊始,三个“大哥”如三足鼎立,矛盾重重,谁也看不起谁,郑国栋只好让他们轮着做队长。在一次次传球、进球,训练、比赛中,三个“大哥”从互相打架的对手,慢慢成为亲密的战友。

而非专业出身、曾经只打篮球、算不上足球迷的郑国栋,因为“担心误人子弟”,陆陆续续买了100多本足球书籍和不少光盘。他和学生一起看、一起学、一起练,也到大专院校、中学去和强队交流比赛。就这样一步一步,他不断钻研,找到了自己挚爱的事业,也摸索出改变学生的途径。

郑国栋也得到了球员们的最高赞誉。不少球员告诉他,“你就是一个聋人,你不是一个健全人”,言外之意是和郑国栋的沟通舒服,没有丝毫障碍。如今,在俱乐部里,年纪大一点的男球员叫他哥,女球员年纪偏小,则普遍称呼他为“爸爸”。

花上5倍10倍的时间练习

健全人可以靠声音传递信息,聋人踢球,无论训练还是赛场上的沟通,全部都要用手语。手语并非文字或口语的完全翻译,比如手语“你吃饭了吗”,会把“吃饭”,也就是句子的核心词汇放在开头。不同语言的转换容易使复杂的内涵产生误解,这意味着依赖沟通进行的足球训练,聋人需要付出比健全人更多的汗水。

对郑国栋来说,常有的“崩溃瞬间”,是试图让球员去理解某一件事的时候。“老天啊!”一想到沟通不顺畅的场景,他忍不住举起手抬头感慨,“一开始我以为他们懂了,谁知道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他们有时有另一套理解,还以为自己理解的就是我的意思。”

郑国栋举了个例子:一场比赛下来,他会问球员为什么要做某一个动作。球员不理解他的意思,反而一直问他,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什么事情?一连串“灵魂拷问”反而把郑国栋自己绕进去了。

“手语是比较直观的,不像口语、文字的逻辑比较缜密,一些很抽象的词汇是没法解释的,一个动作的内涵也很难去解释。可能健全小孩用三五节课就能解决的事情,我们要花上5倍甚至10倍的时间。有时候甚至要几个人演出来。”

于是,郑国栋和助理教练吴刚、体能教练王康宇便常配合着演戏。

吴刚是郑国栋的初中同学。2015年,在海南卖三文鱼的他回到湛江帮忙,当司机、拍照、跑赞助,处理一些后勤杂事。俱乐部有比赛时,他能拿到一点补助,其余时间只能“用爱发电”。

王康宇曾是广东省散打队的成员,去年年中成为俱乐部的体能教练,他说,吸引他加入俱乐部的原因是,在这群聋人球员身上感受到正能量,他们一心为了一件事努力,就像一个大家庭,总是互帮互助。

针对比赛的指令下达方式,也历经了几次进化。

“一开始我们用白板写着要点,后面发现比赛完全用不上,运动员太投入没注意,场地上距离也太远看不见。后来又发明了旗语,发现比赛时也有一样的问题,球员听不到声音,注意不到教练在比划些什么。”

再后来,郑国栋安排三个教练分布在场边不同地方,提醒各个位置的球员关注主教练指令。为此,他设计了约20个简单的专用指挥手语,这是独属于俱乐部的加密语言,只有俱乐部的人才能明白是什么意思。

足球像一把打开心门的钥匙

2016年,还在特校上学的王柳清和同学产生矛盾,不肯回到学校上课。王柳清是足球队优秀的球员,曾在2015年的广东省残运会拿过冠军。郑国栋不忍失去好苗子,变着法联系她,发微信、发QQ、发短信,三种方式不停切换,直到手机那头有所回应。

郑国栋清楚地记得,他花了整整半个月时间,每天至少和王柳清聊上半个小时,王柳清才愿意和自己见上一面。当时,郑国栋一收到王柳清同意见面的信息,便马上开车到她家,和她当面聊了两三个小时,这才让王柳清重新回到学校。

球技之外,对聋人球员的思想教育,是一件更需要耐心的事情。郑国栋总结,当聋人球员想不通某一件事时,他们爱生闷气,脾气暴躁、心生猜疑、推卸责任可以说是他们的共同特点,而足球就像一个教具、一把钥匙,能打开他们的心门。

通过足球获得新生的典型案例,要数“野兽”。“野兽”陈振华出生于1988年,从小家境较好,加入足球队时是六年级的“大哥”。年少的陈振华是学校出了名的刺头,看谁不顺眼就打,有时仅仅是一个眼神对上了,就把别人打得头破血流,他的父亲几乎每个月都要带着现金到学校赔礼道歉。

为此,郑国栋常找陈振华聊天,他发现原来陈振华从小一直被欺负,等到自己长大有点能力了,遇到一些令自己“不爽”的事情,便报复性地打回去。一次次深聊后,陈振华暴躁依旧,但却变得有些乐于助人,见到有人受欺负,他也会伸出援手——只是,解决方法是直接把始作俑者揍一顿。

2008年,加入国家队的陈振华到希腊参加世界杯。彼时,无论是作息时间还是生活习惯,抑或是训练方式,外国队员的自律让他深受震撼。回来之后,陈振华性情大变,已经在学校记了两次大过的他,从此一心踢球。

“我是以教育这个理念为先的,希望他们学球先学人。其实也是在无意中发现,足球能让他们勇敢地走出来,接受自己带有听力障碍的事实。”郑国栋说,“足球让他们更自信、乐观,能在踢球中去磨练品性,燃起对生活的希望,有时候去比赛,他们会发现原来自己也能拿到这么好的成绩。”

“现在我们经常都是以赛代练,这样也能跟健全人足球队有更多的交流。如果不自强的话,就很容易自卑。”俱乐部领队刘日迁说,足球队一路走来,也很感谢湛江市残联、文广旅体局和教育局等部门的帮助。

球场上的荣光照进了生活

球队第一次走上大赛场,是2003年12月,在广东江门举行的首届全国残疾人足球赛。

那年,16岁的遂溪人李海洋第一次参加全国赛。“有点激动,也有点怕。基本功不够,觉得没什么希望,但大家拼了命,最后得了亚军,也有点遗憾。”

李海洋并非先天聋人,而是在一次发烧后失聪,他是球队的第一批元老,身体硬朗,脚力量大,2004年初中毕业后一直坚持踢球。他在2006年、2008年、2010年先后三次入选国家队,去过泰国、希腊比赛。加入球队前,他从未想过自己能够代表国家比赛;加入球队之后,他一直渴求能够代表国家比赛。

在全国锦标赛、世锦赛、亚锦赛等比赛中摸爬滚打了十来年,如今的李海洋已经成为俱乐部三支队伍的队长之一,他的队伍里有男队员12人,女队员10人。近期,举办的广东省残运会,李海洋作为深圳聋人男子足球队的教练,带领队伍取得了第四名的成绩。

王柳清的丈夫黎康发也是球队成员。“2008年,我第一次参加全国聋人比赛时非常紧张,心跳加速心里怦怦跳,没想到比赛结束,真的获得冠军,我心里开心,笑得满面红光。”黎康发用文字写道,足球给自己带来了许多快乐。

每次出门比赛,俱乐部会以严格的管理去提升整支队伍的精气神。郑国栋要求所有东西必须摆得整整齐齐才能离开,球场上该带走的垃圾都带走,吃饭必须排队。

2013年,湛江正为2015年省运会、省残运会进行筹备,湛江聋人女足队伍也借此契机成立。那一年的比赛,湛江聋人男足、女足都赢得冠军。

全国聋人足球锦标赛冠军、世界聋人足球锦标赛第十四名、全国残运会聋人足球比赛冠军、U21聋人五人足球世界杯冠军……这些年来,球员取得的成绩数不胜数。对他们来说,这是无声无色的世界,照进了有声有色的梦想。

球场上的荣光照进了生活。在国内外赛事上拿了名次后,球员反而成了村里的明星。有人拿着比赛得来的奖金帮家里修房,有人拿了全国冠军,在家里摆了三天的宴席。曾经不少家长觉得,孩子是聋人,未来没什么希望,但他们用实际行动刷新了闭塞的观念。

解决生存问题才能走得更远

随着越来越多特校足球队学生毕业,以学校球队的名义参加活动、比赛不再是那么容易的一件事,也有人攻击郑国栋不务正业、带坏学生。郑国栋思考着,应当成立一个足球俱乐部,这样学生们毕业后能聚在一起踢球,也能接受邀约、参加比赛。

2015年,湛江市龙仁足球俱乐部正式注册成立。没有经费租场地,湛江渔港公园和沙滩便是他们训练的主战场。爱跳广场舞的阿姨们晚上七点半到场,俱乐部便赶在她们到场前训练两个小时。

如今,俱乐部的球员不仅有湛江的,也有外地的,包括重庆、四川、云南、陕西等地。每逢遇上大赛事,郑国栋总希望每个球员有机会比赛,让他们都能走上赛场展示自己。

走向社会的球员,在就业方面遇到不少问题。“不少人和我说,他们在一个地方干一两个月,觉得不适应或者受到歧视,又换个地方继续从头开始。”郑国栋说,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不一定是他人的排挤,很大原因是语言上不能直接沟通造成屏障,导致许多工作对聋人来说门槛太高。

郑国栋担心他们的生活,一有空便往珠三角等地的商会、协会跑,帮忙打听有没有适合聋人的工作或创业途径,也为俱乐部拉点赞助。最疯狂的时候,他和吴刚在周末两天跑了5座城市,见了7拨人。

见的人多了,越来越多的人建议,为俱乐部里的优秀球员发工资,解决他们的生存问题,让他们花更多心思在踢球上,争取更多荣誉,将中国聋人足球的风采展示出去。

目前,俱乐部正在朝着这一方向努力。据郑国栋介绍,俱乐部正在准备筹建国内聋人足球联赛,希望找到冠名赞助,将赛事作为一个载体,让球员专心踢球,也借机培养更多聋人教练、裁判。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今年下半年,第一届联赛将举行。

“他们不可能一辈子就在场上踢球,带着他们慢慢做教练、裁判、赛事组委会成员,才能通过专业解决他们的生存问题,让他们在足球上走得更远。”

郑国栋还定了一个公益计划,利用业余时间到偏远山区等地指导组建足球队,希望复制扩散在湛江试验成功的案例,让更多残疾孩子参与到这项运动上。

“我想不单是足球,未来要往大体育方向去走,不是每个孩子都喜欢踢球。我希望建立一个类似聋人体育技能的培训学校,学生入学后选定喜欢的体育项目,比如篮球、高尔夫、帆船、攀岩、国际象棋等,也学习其他的文化课和职业技能,能有机会展示自己,还能解决生存问题。”对当了二十多年特教老师的郑国栋来说,这是他最大的梦想。

【南方+记者】林露

【图片】龙仁俱乐部提供 林露

编辑 胡梦杰
校对 黄买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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