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邻居的印象里，陈某康与周某甲在学校小有名气，“他们在那一届也算是老大的”。其中，名气更盛的是绰号“二飞”的周某甲。

南方周末记者多方采访了解到，陈某康或参与了电信诈骗。小学同学蒋陆称，陈某康常年往返缅甸，一两个月去一次，目的是洗钱跑分，以此赚取佣金。

在朋友的认知中，三人前往泰国前，都没有正经工作，更像是县城的“无业游民”。

就在案发当天，嫌疑人还在社交平台若无其事地给朋友留言。蒋陆发现陈某康还在微信群“冒过泡”，吴海波发现周某甲和陈某康给自己的抖音自拍视频留了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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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方周末记者 高伊琛 

南方周末特约撰稿 胡怡芹 

南方周末实习生 刘蕾岑

发自 河北邢台

责任编辑 | 何海宁

泰国警方发布的通缉照片。

2023年4月5日，朋友突然发来一张截图问郑荣：“你看这个人是不是周某乙？”

截图是一起泰国杀人案的通缉照片，嫌疑人有三名，分别是24岁的周某甲、23岁的周某乙和23岁的陈某康，均来自河北省邢台市南和区。

郑荣一眼认出，图中就是朋友周某乙，但他不敢置信：“他还有这个胆儿去泰国杀人？”他给周某乙前妻打了个电话，“才知道这个事情是真的”。

案子在当地不胫而走之时，于全网已沸沸扬扬。三人在泰国涉嫌杀害温州女孩金某，后者就读于泰国一所大学音乐专业三年级。泰国媒体引述警方发言称，金某遗体于4月1日在一个荷花园被发现，身中多刀，系被勒致死。三名嫌疑人还使用被害者微信发送勒索信息，向其亲属索要50万元。

“案件还在调查过程中。”4月12日，泰国当地警方向南方周末记者表示，采访需请示泰国皇家警察总署。截至发稿，后者电话未能接通。南方周末记者亦联系温州警方，截至发稿未有更多案情信息发布。

这起嫌疑人和被害者均为中国人的跨国案件，引发了全网诸多猜测。三名嫌疑人最初出现在泰媒报道中，被称为“长相清秀的青年”。在逃回中国后，三人已被抓获，犯罪动因和案情经过有待警方调查披露。南方周末记者走访南和，试图勾勒这三个青年的小城生活轨迹。

“在那一届也算是老大的”

仅需十几分钟车程，便可从南和城区抵达周某甲和周某乙出生的郝桥镇北葭村。4月中旬，海棠花开得正盛，1300余人的村庄显得安静。与中国很多村庄类似，村里少有年轻人的身影。

在村里，提起周某甲与周某乙，村民大多缄默。一名年长村民称，周某甲长期待在北京，不常回村。

“周”是这个村子的大姓。“一个村里的，就是一家人。”周某甲与周某乙的共同好友吴海波说，大家即便知情也不方便多说，“我们这边都重情义”。

一名村民称，自己认识周某甲与周某乙的家长，两人虽不是亲生兄弟，但属于亲戚。周某甲父母离异，母亲至外地打工，“这个人说是分给他妈妈了”。其父随后再婚，在村里开了一家饭店。郑姓老板娘否认与周某甲父亲有关，其拒绝了南方周末记者的采访。两人的社交平台时有更新，多为分享再婚生活片段，少有周某甲的痕迹。

离北葭村十余公里，是陈某康的老家三思乡前郭平村。据其同村朋友黎方说，陈某康与周某甲是当地北关学校同一届的初中同学。

在他的印象里，陈某康与周某甲在学校小有名气，“他们在那一届也算是老大的”。其中，名气更盛的是绰号“二飞”的周某甲，“他们在学校可能慢慢混起来了”。黎方解释，“混”就是“跟着一起玩儿，受欺负的时候就可以找他们”。

黎方比他们小两届，在邢台一所私立中学就读。出去读书后有一次和同乡吃饭，大家一聊，发现都知道“二飞”，“他们在那一届比较出名，说外号都认识”。

周某甲后来在北京打工时，同事杨可铭曾听其本人提起过这段，“他说，初中打架的时候一个打几个。我感觉在吹牛。”在杨可铭眼中，周某甲长得“比较秀气”，性格大大咧咧。

这些特质叠加，在吴海波口中，是周某甲“不缺女朋友”的原因。

在周某甲的快手账号中，二十余条视频多为自拍，互动者头像多为面容姣好的女生。其中一名女生回复南方周末记者，双方虽有互动，“但是不认识，也没有微信”。

周某甲的快手自拍照。

都曾是美发学徒

踏入社会时，三人都在理发店里当学徒。

在邢台市一家理发店，2017年时，刚刚初中毕业的郑荣，见到了一脸稚嫩的周某乙，两人当时都是17岁。“（那时）我们都是刚开始学美发，就给人洗头。”另一名曾与周某乙共事过的理发店店员李茂回忆，店面不大，两个老板加上三个员工，学徒每个月六七百元。周某乙也给发型师当助理，开始接触烫染，但没开始学剪发。

他们住在宿舍，晚上9点下班后，就一起去网吧打游戏，玩到凌晨1点左右。

这也是当时不少南和少年的共同回忆，他们早早离开学校，谋生首选就是学美发。在2020年之前，南和区未撤县设区。县城不大，理发店各有各的熟客，走几步路就是小吃街。夜幕降临，石雕牌坊亮起灯，广场舞音乐、喇叭叫卖与街边马扎上的闲聊混杂，喊句“喝一杯”，不熟识的男孩就能通过共同的朋友迅速亲近。

在陈某康工作的第一家理发店，韩姓老板娘还记得这名员工，听说案件时很震惊，不愿提及更多。老板则回忆道，当时学美发是种潮流，应聘的很多，流动性也大，很多人干两三个月就走了。

陈某康便是其中之一，其辗转换了几家理发店。“他不会死活待在一家店，经常换店的，他喜欢换工作。”南和一名理发师钱斌提到，两人曾短暂共事过两个月，当时自己是学员，陈某康已经是理发师，上班时穿着“特别板正”，从来不会大声说话。在他进入该店两个月后，陈某康便离开了。

陈某康工作过的理发店。 （南方周末记者 高伊琛/图）

周某乙待过的理发店现已关门。他在此待了一年左右，离开了一段时间，又在另一家店与郑荣再次共事，愈发相熟。离开前，周某乙一直只是技师，每月赚两千多元。

从事美发行业，这也是案件发生后嫌疑人最先被关注的特征。由于嫌疑人与被害人分属河北浙江两省，行迹似无交集。但通过社交平台的蛛丝马迹，“美发”成为网友勾连两者关系的共性。网友注意到，被害女生金某在社交平台上关注了一些发型师的账号，常会分享打理发型的日常片段。

“她经常在我店里拍视频发抖音。”在她的家乡温州市钱库镇，发型师韩浜松说，金某基本上几天就会来洗一次头，两三个月会染一次头发。不过，韩浜松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认识我之后，她基本上没怎么去别的店了。”

三名嫌疑人的所有相关受访者均表示此前未曾听说过被害人的存在。据澎湃新闻报道，被害人的朋友亦未听说过三名嫌疑人的名字。南方周末记者联系金某父母，截至发稿未有回复。

涉嫌洗钱跑分

案件最初披露时，疑点集中在“绑架勒索”一事上。

据澎湃新闻报道，金某父亲在3月31日10时59分收到勒索信息，信息发自金某手机，内容为：你女儿在我手中，限时三小时，准备50万，三小时之后联系你。随之附上的，是一张金某被绑住手脚的照片。

温州市公安局通报称，接报后，公安机关依法立案侦查。经工作并通过国际警务合作渠道获悉，人质已遇害。结合泰国媒体披露的案情看，“绑架勒索”可能只是在掩盖案情。

嫌疑人与被害人的交集过少，关系未知，案件疑云重重。“他们是如何引诱女生进入圈套的？又为什么会如此残忍？”4月5日，有泰媒在直播中如是发问。

随着第四名嫌疑人——一名19岁的泰国女子——归案，案件原貌逐步显现。4月11日，《泰国日报》援引泰国皇家警察副总司令苏拉切特·哈帕尔上将发言报道，周某甲是在国内上网课期间认识金某，后者前两年在中国国内上网课，案发前20天刚刚入境泰国。当周某甲得知金某前往泰国留学时，他约上朋友也赴泰国旅游，约见金某。他们雇用前述泰国女子，让其帮助推荐住宿地点、安排车辆、规划路线等，以及后来的变相支持谋杀。当见到金某时，周某甲强迫与其发生关系但遭到拒绝，引起不满，最终演变成杀人案。

在案情之外，针对嫌疑人和被害者之间的关系，两国警方目前并未透露相关信息。

据南方周末记者了解，犯案前三名嫌疑人的经济状况参差不齐。周某乙有时会向朋友借钱，郑荣说，偶尔应急借几百元，最多一次借了1000元，“他借得特别多的话，我也不给他，他知道的。他这人还不了”。

据他所知，周某乙借钱主要用于日常娱乐，“可能也就是唱个歌或打个麻将，因为他所有的钱都在老婆那儿”。

在郑荣提供的微信对话录屏中，就在2023年2月17日，他还一连收到了周某乙的数条信息，语句简短但急切：“借我200，20号给你”“急用呢”“哥哥”，郑荣以“刚还完分期”为由拒绝了。

与需要借钱的周某乙不同，根据朋友描述，陈某康阔绰得多。

黎方记得，陈某康是在2021年前后突然变得有钱的。他说，陈某康买了一辆红旗H5，市面价十几万元，还背过一个LV名牌包。印象最深的一次，陈某康一口气在网吧充了上网费1000元。

南方周末记者多方采访了解到，陈某康或参与了电信诈骗。陈某康小学同学蒋陆称，陈某康很早之前就有护照，常年往返缅甸，一两个月去一次，目的是洗钱跑分，“我们都知道他是干这个的”。

“跑分”即帮助诈骗、赌博等违法犯罪团伙进行洗钱活动，让赃款在多个银行账户之间不断转移，利用个人账户代收账、转账，以此赚取佣金。蒋陆记得，这件事是从2021年开始的，此后陈某康没有再继续其他工作。

黎方也向南方周末记者证实了此事：“据我所知，他们之前一直找工作，都不稳定。有一次结束了某次临时工回到家，就有人提出了（要搞电诈）。”他不了解周某甲与周某乙有无参与，只知道跑分这件事需要数人合作。他称，陈某康干了半年，“可能设了个目标，挣到了就收手了，后面他就一直在家”。

几名嫌疑人经常去逛的小吃一条街。（南方周末记者 高伊琛/图）

县城里的“无业游民”

不过在此之前，三个年轻人总是在频繁换工作。

黎方曾听陈某康提起过，美发是他的老本行，但即便如此，他也没有稳定下来。他去过电子产品的组装厂，每次都干不长，“最长的也干不了半年”。

他说，陈某康还做过一段时间“副业”：帮人清除微信列表中的“僵尸粉”。业务简单，线上即可操作，“给你一个链接，付两三块钱就把僵尸粉清掉”。

最近几年，两人常在一起打网络游戏英雄联盟。在黎方眼中，打游戏时队友表现差，陈某康也能笑着玩下去，“在游戏里不骂人”。

他说，陈某康在两三年前还去上海打过工。“2021年1月1日，那天是元旦，我记得很清楚。那天说好在网吧通宵，我在网吧等他们几个，他们从上海飞到石家庄，从石家庄打车回来的。”

同样外出打工的还有周某甲。他曾在北京一家餐厅工作了一两年，凌晨5点半就要开始工作，直到晚上6点半结束，中午休息一个半小时。

杨可铭称，那一两年间，周某甲的生活比较简单，要么在餐厅拌凉菜，要么和几个朋友窝在宿舍里打游戏，偶尔回家一趟。

这份工作包食宿，月入四千，周某甲干到了2020年。杨可铭解释其离去的原因：“因为工资低，年轻人眼界都比较高。”此后，在他的印象里，周某甲做了电商，因为“在朋友圈发过广告”。

周某甲与周某乙的共同好友陈凯提到，周某甲还在北京干过汽配工作，但其拒绝透露更多信息。在南和，南方周末记者见到了廊坊市香河县汽配城的招聘信息，周某甲的社交账号显示，其同样曾经出现在香河。

贴出该招聘信息的老板称，虽可在香河当地招工，但担心不好管理，他还是更喜欢招南和老乡，包吃住，教技术，几个青年从十七八岁就跟着他们干，一直到二十二三岁。

与外出打工的兄长不同，离开理发店后，周某乙去送过外卖，也在酒吧里上过班，活动轨迹主要是在邢台当地，“结婚之前是有稳定的工作”。

2020年左右，年仅20岁的周某乙在村里办了婚礼。郑荣说，“他们不算是结婚，没有领结婚证，只能说是村里面的街坊邻居都知道。”

这段“婚姻”持续时间不长，两人现已分开。郑荣并不知道情感破裂的原因，但印象中他们总是吵架：“平时我和周某乙见面的次数比较多，他媳妇都会在旁边，就是我们出去打个台球，他媳妇也会跟我们一块，总是能听到他们吵架。”他听着，吵架可能是钱的原因，因为周某乙“挣不到钱”。

“结婚”以后，周某乙就“没有怎么正常地工作”。郑荣说：“那个时候我们经常见面，我就问他，你就不能好好工作吗？”

但周某乙选择回避这个问题，不耐烦地敷衍两句，快速换到下一个话题。

在朋友的认知中，三人前往泰国前，都没有正经工作，更像是县城的“无业游民”。

最后的泰国痕迹

三人通过旅游签证入境泰国。护照页显示，周某甲与周某乙的签发日期为2023年3月7日，也就是说，两人是在案发二十余天前才拿到护照的。认识两人的受访者均称，此前并未听其提及泰国行程。

案发后，杨可铭想起来，在北京打工间隙，一个邢台老乡曾去泰国出差，将这段经历分享给他们，言辞间提到泰国的佛教传统、漂亮的大海、带游泳池的酒店，几个年轻人都听得津津有味，“当时他说完之后，我们都挺向往的”。

只有陈某康的护照是在2020年1月签发的。陈某康并未隐瞒行程，其抖音账号更新的最后一条视频便是关于泰国的。3月26日，他分享了数张泰国风景照和一张站在佛像前的个人照，身着白色T恤，寸头，似比护照上的证件照更胖了些，配文是“心之所向，总要去一次泰国吧”。

黎方注意到，陈某康也将同样内容发在了朋友圈。同样是在3月26日，黎方与陈某康有过一次微信对话：“我问他还回来吗，他说回去，肯定回去。”

美发师韩浜松最后一次和金某联系，是在3月28日晚上，“发信息的时候应该是一个人”。女孩发来几张吃饭的照片，又拍了几张傍晚的天空，“然后就再也没发了”。

金某的生命定格在20岁。据前述《泰国日报》报道，4月11日，苏拉切特·哈帕尔上将表示，当时已知嫌疑人供认不讳共同犯下杀害金某的罪行，但仍未透露杀害金某的原因。

前述泰国媒体透露的案情信息暂未得到中国警方的证实。4月21日，温州市公安局相关工作人员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案件还在侦办阶段，后续将组织统一的新闻发布：“因为关注度比较高，我们在全力侦办当中。这个案件确实非常不幸，我们中国警方肯定全力以赴保护我们中国公民的合法权益。”

在金某遇害后，嫌疑人的轨迹曾被监控捕捉下来。泰国警方披露的超市监控显示，3月29日零点54分许，周某甲与陈某康开车来到超市，两人表现淡定，在超市购买食物饮料后结账离开。

另一段监控显示，凌晨1点13分许，他们租来的那辆红色马自达汽车在抛尸地附近驶过。警方判定的抛尸时间为1点30分左右。

泰国媒体发布的监控图，前者是周某甲，后者是陈某康。

诡异的是，就在3月29日当天，嫌疑人还在社交平台若无其事地给朋友留言。

蒋陆在案发后发现，这天晚上7点半，陈某康还在微信群“冒过泡”。那是同学结婚组建的六十余人微信群，聊天内容简单松散，陈某康附和发了一个表示惊讶的表情包。

同天，吴海波的一则抖音自拍视频下，评论区队形统一，留了一句“帅气的小伙子”和三个大拇指表情。其中两条分别来自周某甲与陈某康，IP地址显示人在泰国。

吴海波隐约记得，上述两条留言是在晚上收到的。得知出现杀人案后，他惴惴不安地将这两条留言删除，心里不解且后怕：“我也很害怕，那个时候按说他们是在干嘛？还有心情刷我的抖音？”

他想等待案件的调查结果，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受访者均为化名，感谢泰语翻译Wan对本文的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