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屏”和她的麻风康复村朋友们

南方+

04:09

“屏屏”和她的麻风康复村朋友们

清明前,雨淅沥沥下着。东莞泗安岛上的叶子被洗得油亮,这是谢翠屏和老人共同的记忆承载地。她预备带着最近网上很火的麻薯和蛋糕卷,去水濂山墓园看看离开的老朋友们。她记得那位逝世的献伯,“生前最喜欢吃些‘时新’的。”他是岛上唯一有拥有墓碑的老人家。

泗安岛是曾经的麻风病康复村,谢翠屏是岛上曾经的大学生志愿者。康复村的老人们逝世后,每年清明,谢翠屏都会来这里看看,带着老人们生前喜欢的食物。

在别人眼中,康复村的老人有一点“可怖”。但在谢翠屏眼里,他们亲切、可爱,麻风病在他们身体上留下痕迹,但没有磨灭他们内心的多彩。

在13年前那些做志愿者的日子里,谢翠屏细心体会着老人们的生活。他们笑眯眯地种玫瑰、做猪脚姜、弹手风琴,旁若无人地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像岛上的芒果树枝叶,随心自在地风中摇曳。“他们是我的好朋友。”谢翠屏的内心触动了。后来,她从志愿者变成社工助理,又变成泗安医院康复中心的工作人员。老人们都喜欢她,每天“屏屏”长、“屏屏”短。

然而,经年累月,谢翠屏的一些朋友们离开了这个世界。那些平静鲜活的生活碎片,时常在她脑海中回荡着:献伯把五彩椒的果实扎在柚子树上,骗过了所有走过的人;阿好养了一只叫“啷啷”的小狗,跑起来总能听到铃铛响的声音;华仔和阿崧在晚年时,举行了一场浪漫的婚礼……

谢翠屏拿起纸和笔,写下了和老人们在一起的故事,出版了《我的朋友来自1918》。在书里,她写下:“后来,老人家们一个一个离开了。人就像树上的芒果,熟了,生虫了,自然要掉下来。”但她说:“可是我舍不得,我要永远记得他们。”

又是一年清明。在和南方日报、南方+记者的对话中,谢翠屏又唤起那些美好的记忆,仿佛朋友们都不曾离开过。

记录老人们的故事>>>

“每一滴露珠都曾闪闪发亮”

记者:你和泗安岛上的朋友们,是怎么认识的?

谢翠屏:2010年第一次去泗安岛的时候,我是一名大学生志愿者。那时我想的是,要来这个地方看望可怜的老人们。

不过,看到他们在这个很少与外界接触的小天地里,笑眯眯地种玫瑰、做猪脚姜、弹手风琴,我意识到,我不是要“俯身”照顾他们,而要跟他们交朋友。他们身有残疾,但每一位都有自己独特的可爱,有自己的世界。

彭伯与手风琴。

彭伯与手风琴。

记者:我看到你在公众号里,写下了很多关于朋友们的故事。

谢翠屏:嗯,我会写一些跟他们在一起的小故事,在网络上跟大家分享。有时候老人家们会说,不要浪费你的时间,我这种人,有什么好让别人知道的。我不这么想。

后来,很多人看到了这些岛上的小故事,有人说,谢谢我带他认识了献伯、彭伯、杨四妹、刘大见、华仔、阿崧……以前,麻风病只是他们脑海里一个概念,是一种曾经很恐怖但现在已经被攻克的疾病,但他们从没留意过这些康复的老人家们。就算有一些预设画面,也是黑白色的。听了这些故事,他们会感叹,原来老人家们是彩色的啊。

有时候我还会收到个别朋友们的转账,“点名道姓”委托我去给“杨四妹”或者“佘伯”买一块小蛋糕。我问,是觉得他们可怜吗?对方说,不是,就是很想给这些朋友带去一些礼物。

记者:所以你写下了这些老人们的故事,让大家好好认识一下他们。

谢翠屏:是。有一次,有人让我用几个词概括他们,我有一点点生气。“麻风病康复者”是老人家们一个特别的共同点,但他们并不会因此拥有同样特征啊。就像没有人会让你用几个词概括整个小区、整个村里的人是什么性格。他们不会因为疾病而变成一样的人。所以我现在还是在记录,希望更多人看到“麻风病康复者”这个词的背后,是一个个鲜活的人。

也许这些老人们曾经无人知晓,在麻风康复村活成了“露珠”,无声无息地来,又无声无息地离开。但是每一滴露珠都曾闪闪发亮,每一滴露珠都曾放声歌唱过。

杨四妹和小狗。

杨四妹和小狗。

彭伯和小狗。

彭伯和小狗。

每年缅怀岛上朋友>>>

“带着自热火锅去看他”

记者:清明节,你有时会到墓地前缅怀逝去的朋友?

谢翠屏:对,到清明时候,我们几个和献伯关系好的志愿者就会收到他儿子的信息:一起吃个饭?虽然联系时不会说我们要一起“缅怀”他父亲,但一坐下来,每个人都在谈起大大小小关于献伯的事。

张献(最右)与朋友们合照。

张献(最右)与朋友们合照。

记者:献伯是个什么样的人?

谢翠屏:他是个可爱的脾气有点怪的老头。1974年,他麻风病康复后,就一直留在泗安岛上没离开过。饭桌上,我们大多时候是在说他的“怪”。

有一次我接到献伯的紧急电话,让我赶紧把他房间里好吃的都打包装走,因为有个很能吃的大学生要来房间探望他。其实他在开玩笑。平时有志愿者要来,他就打电话给儿子,要多打包几份肠粉来给大家吃。

还有一次,我去房间找他吃饭。拿杯子喝水的时候他突然有些生气。我问他怎么了?他让我看看杯子。原来他把我有茶渍的杯子刷干净了,一直等我发现,我却没留意到。

献伯最后病重时,儿子带着孙子孙女去病床前看他。他嘴上悄悄跟我吐槽孙女长得不水灵,其实我知道,他满心都是疼爱。被家人们围起来的献伯,特别幸福。

记者:今年清明去看望献伯的话,你准备带些什么?

谢翠屏:会买最近很火的麻薯和蛋糕卷吧。献伯很可爱的,我记得他房间里有个小厨房,他爱吃,最喜欢做饭,也喜欢吃新鲜东西,赶赶时髦。

“厨艺高手”张献做蒸蛋失手。

“厨艺高手”张献做蒸蛋失手。

临离开这个世界前,他问医生护士,能不能带他回家看看。那时候,我看着救护车亮着灯开过来,他躺在担架上,被抬着在村里每个地方绕了一圈,大家都跟他打招呼。他病到不能说话了,但看得出来很开心。转完一圈后,最后他盖着米色的被子,又被推上了救护车。

张献如愿看完村里后回到救护车上。

张献如愿看完村里后回到救护车上。

后来,他走了。

我很想他。去墓前看他的时候,我都会带上当年最“时新”的东西给他:榴莲披萨、鸡蛋仔、自热火锅、生鱼片……我想他应该会很开心。

给张献带去的“时新”食物。

给张献带去的“时新”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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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献:谁叫我?

留下看不到的“宝贝”>>>

“哪怕只是多看看他们”

记者:和老人们在一起时,还有什么印象深刻的事情吗?

谢翠屏:有个故事在我心里住了很久,一直感到很遗憾。献伯胃不好,在他离开前不久,看到饼干的广告说对胃好,他好几次拉着我,希望能给他带这个饼干,用来养胃。我没有给他买,我告诉他,这些广告是骗人的。他也没再提起。我经常会想到这件事,如果当时给他买了就好了,不管有没有用,买回来让他觉得开心一些就好。

也有庆幸的时候。去年10月,我和另一个朋友一起去汕头浔洄康复村看佘伯。他的眼睛没有完全失明,但也只剩下模糊的乱影,身体很糟糕,身上都是密密麻麻的伤疤。当时,佘伯打电话过来,说如果有时间,让我们去见他最后一面。

我们到达之前,他每隔一两分钟就问身边的护工,“翠屏来了没有?翠屏他们是不是来?”到了之后,他勉强坐起来,精力只够“待客”10分钟。明明我们牵着他的手,他却问:“他们走了吗?”那一次见面后的13天,他离开了。那一天有去探望他,幸好。

00:22

屏屏教佘伯用手机

记者:老人们有给你留下了什么纪念吗?

谢翠屏:很多的。别人从名古屋带给他们的娃娃、老人家觉得一定会升值的旧版纸币、补办婚礼后留下的对戒……他们郑重地送给了我,我都收藏在家里的柜子。但其实更多的,还是那些看不到的“宝贝”。

老人家给屏屏留下的钱。

老人家给屏屏留下的钱。

屏屏当作宝贝的老人家们的物品。

屏屏当作宝贝的老人家们的物品。

记者:看不到的“宝贝”是指什么?

谢翠屏:比如看待死亡的态度。他们有一个很奇妙的比喻,说人就像树上的芒果,熟了,生虫了,自然要掉下来。因为受过太多苦难,面对死亡,他们平静豁达。一开始,我会难以接受他们的离开,但时间久了,我对待死亡的态度开始有了一些转变,不再感到恐惧或抵触,开始更在意离开之前的事情。希望在死亡真正来临前,为这些老人做更多的事情,让他们更加开心。哪怕,只是多看看他们。

【记者】钱明雅 尚黎阳

【摄影/素材整理】梁钜聪

【视频】万稳龙

【设计】谭唯 潘洁

编辑 张梦圆
校对 洪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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