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县级市,修了18座乡镇游泳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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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2年7月启用的广东廉江新民镇中心小学游泳池。 (受访者 / 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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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三年的学生溺亡事件有两个特点,一是九成以上溺亡者完全不会游泳,二是绝大部分溺亡事件发生在农村。”

这个县级市2021年财政收入不足二十亿,有约二十五万在校中小学生,按照上述单价,该市需花费近两亿元才能普及游泳教育。

乡镇游泳池计划试图证明一种新的趋势:配合良好的制度设计,乡镇能够拥有可及的优质文体设施。

本文首发于南方周末 未经授权 不得转载

文|南方周末记者 李玉楼

责任编辑|苏有鹏 吴筱羽

热带的夏天格外漫长。2022年11月11日,廉江市今年规划的最后一座乡镇游泳池在一所中学落成,当天的最高气温仍达30℃,学校放满了一池水,让师生们下水庆祝。

这个地处北纬21.37度的广东西南部城市,每年有7个月可以在室外游泳,对于21座新竣工泳池的年轻泳客而言,气候让他们拥有更长的时间练习游泳。

学会游泳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吗?21座泳池坐落在该市21个街镇,其中18个位于乡镇。“每个乡镇至少建一座泳池”,这个计划从提出到基本完成,耗时半年。

“顾客”是所有孩子。当地有关部门提供的数据与许多人的印象不同,在过去三年里,当地九成溺亡学生,属于“完全不会游泳”。

或许没人想过,廉江沿海,会游泳的孩子却并不多。这里地处雷州半岛最北端,是湛江下辖的县级市。

历史上,这座城市曾两次与遥远的雅典产生关联。1992年,廉江籍运动员符晓云在雅典举行的第六届世界蹼泳锦标赛上夺得女子100米冠军。12年后,另一位廉江籍运动员劳丽诗在2004年雅典奥运会上夺金,项目是女子双人十米跳台。

如今,雷州半岛更为知名的运动员是年仅15岁的全红婵。2020年东京奥运会,她再次擦亮了湛江“水上运动之乡”的招牌。

水上运动的辉煌并不代代传续。在符晓云两岁那年,隔壁的安铺镇上建起了游泳池和跳水台,成为冠军诞生的契机。但当年,只有被选中的孩子才能去训练,直到泳池在上世纪末荒废。

2022年暑假开始之后,新落成的乡镇泳池陆续向所有孩子开放。如何让昂贵的大型体育设施在乡镇也能长期运行,校长和教育官员们试图设计出一套可持续的方案。

到2022年8月下旬,7月启用的广东廉江新民镇中心小学游泳池已迎来第三批学员。 (受访者 / 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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淹死的大多是“不会水的”

2022年4月,廉江即将进入初夏,市委书记陈恩才召集了一次防溺水工作座谈会。

陈恩才是2021年8月中旬调任至廉江的,不久前的8月8日,该市发生了一起溺水事件,4个孩子在一处不足十平方米的洼地溺亡。

随着防溺水近年成为各级政府的重点工作,辖区内每一起溺亡事件的报告都会摆上地方领导的办公桌。2021年的数据显示,廉江市排查出溺水隐患点2106处,而全湛江溺水隐患点只有4938处,其他8个县市大多只有几十或几百处。

陈恩才希望弄明白悲剧是如何发生的。那次座谈会上,教育局相关人员说:“廉江近三年的学生溺亡事件有两个特点,一是九成以上溺亡者完全不会游泳,二是绝大部分溺亡事件发生在农村。”

该市境内有14条河流和236处湖库,136万常住人口,只有30万人生活在市区。教育部门提出解决方案:设置上万处防护栏和警示牌,另外,“学生放假在家,学校也要监管到位”。

但陈恩才觉得这都是治标之策,“主管部门可以要求学校管,但校外不可能完全管得住;村里也可以派人守一阵子,但不可能从早到晚都有人守着。”接着,他提出一个雄心勃勃的计划:既然溺亡的多是不会游泳的农村孩子,那就应该在乡镇学校建游泳池教孩子们游泳。

座谈会结束后,4月,民盟廉江市委主委李和接到了协调游泳池建设的工作,他是运动员出身,曾常年在体育系统工作。但当李和与一位校长交流想法时,对方的反应让他很意外,“我跟你那么熟,你不要害我。”

这不是一个校长的想法,他们中的一些人认为,“谚语说,淹死的都是会水的,最怕刚学会游泳的孩子逞能下河”。在他们看来,让孩子学会游泳,是越发把他们往“高危人群”推。

在廉江市教育局2022年制定的防溺水工作方案中,列举了溺水高风险人群,前两类就是“懂游泳、水性好”和“日常有钓鱼、抓鱼、挖螺、采海习惯”的学生。

这看似与“九成溺水者不会游泳”相矛盾,实则隐含着一套复杂逻辑——在没有泳池的乡村地区,会游泳的孩子本来就少,且只能去高危的自然水域游泳。

人民网舆情数据中心发布的《2022中国青少年防溺水报告》显示:95%以上的溺亡事故发生在河道、水库等自然水域。由此乡镇游泳池希望从两个方面改善现状:一方面为会游泳的学生提供安全场地,让他们尽可能远离自然水域;另一方面,教会更多学生游泳,让他们遇险时能提高自救几率。

廉江市委常委、统战部部长黄日芳是乡镇泳池计划的负责人,她首先需要打消校长们的疑虑,“过去我们总想着让学生远离水,现在我们要提供安全的泳池并教会学生自救”。

安铺中学校长罗壮是个例外,他主动争取把泳池建在了自己的学校。罗壮是体育老师出身,对风险有着自己的理解。在他看来,所有运动都有受伤的风险,一个人不可能在第一次呛水时就会自救,那么第一次最好是发生在配备了教练员和救生员的泳池,而不是自然水域。

他对那起四人溺亡的事件感叹颇深,“那处洼地长宽都只有三米出头,但凡会游泳,就很有可能生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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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越半个世纪的泳池

有了想法,泳池该怎么建?从全国范围来看,在乡镇建设标准化泳池的案例屈指可数。

同样在2022年夏天,湖北监利县曾有企业为农村学校捐建标准泳池的个案;湖南永州等地利用天然水域建设安全泳场,村集体集资三五万就能将一处池塘或河滩改造为泳场,这种模式能够快速在乡镇铺开。

海南则是第一个提出每个乡镇至少拥有一个游泳池的省份,自2017年起,由各级政府出资在全省的196个乡镇建造标准泳池并组织教学,原计划用一年时间完成,实际用了五年。

海南模式主要依靠财政支出,这也是近年各地普及游泳教育的主流思路。另外,广州、长沙等地政府曾试水向培训机构购买服务,单生费用约七八百元。

而廉江这个县级市,2021年财政收入不足二十亿,有约二十五万在校中小学生,按照上述单价,该市需花费近两亿元才能普及游泳教育。

李和曾在2021年提交过建设游泳池的建议,建议通过财政投入、体育彩票公益资助和社会投入等多渠道来筹集资金。但捉襟见肘的财政拿不出这笔钱。

最终的建设经费来自乡贤们,既包括外出经商的本地人,也有在当地经商的外地企业家,大部分由一家企业认捐一个泳池。

安铺中学泳池的捐建人戚志是该校校友,也是罗壮初中时代的同桌,他还同意在泳池上加建一个顶棚,投资超过150万。

如今,在手机地图上输入“安铺镇游泳池”,会出现两个结果,一个是刚刚落成的这个,另一个则是建于1973年的那个。

声势浩大的泳池建设工程,不免让人想到廉江水上运动的历史。

修建于1973年的那个游泳池长50米、宽25米,如今已被填平建上板房,池畔矗立的椭圆形跳水台还露着当年的跳板,只有门口的“体育路”印证着冠军泳池曾经的荣光。

安铺临港,计划经济时代就有不少国营工厂,改革开放后乡镇工商业也很发达。1980年代,安铺镇时常举行镇级足球联赛,最多时,镇上一百多家工矿企业几乎都有足球队。

当年的足球场如今成了文化广场。昂贵的大型体育设施有赖于繁荣的经济、密集的人口和良好的运维,旧游泳池的荒废就与水源中断有关。

据李和回忆,旧游泳池依靠水渠从镇郊的九洲江引水,1990年代镇区扩建,破坏了原有引水线,泳池随即干涸。与此同时,镇上几家大中型工厂也陷入困境,人口外流,小镇的运动氛围也逐渐冷清。

旧泳池的荒废促使李和在乡镇泳池计划中着眼更长远。一份踏勘列表显示,工作组考察了56处拟建场所,记录下现场的面积、土质、水源、电力,并考虑能否增设独立出口,以便为后续运营做准备。

挖一个游泳池远非想象中那么简单。确定选址后,还需增容电力、增设围墙、延长自来水管网、坚持采用国标级的建材和水处理设备。这些琐碎的工作,都能延长泳池的使用寿命。

体育老师出身的安铺中学副校长何恩国,过去在广州一所优质小学实习时,就曾惊讶于“一所小学能够拥有泳池”。“如今我们的泳池配备了更先进的过滤系统,可以完全自动化运转。”他说。

两千余万元善款最终建起了21座标准泳池,从高空俯瞰,这些湛蓝色的泳池点缀在乡间。李和希望它们能持续地运作下去,不要重蹈废弃的命运。

“在硬件上跟市区学校看齐,能增强乡镇学校对学生的吸引力。”游泳池也寄托了校长罗壮振兴学校的雄心,此前,廉江仅有两座校园游泳池,坐落在当地最好的两所中学里。

2022年的半年内,广东廉江用乡贤们捐资的两千余万元善款建起21座标准泳池,从高空俯瞰,这些湛蓝色的泳池点缀在乡间。 (受访者 / 图)

3

失落的冠军梦

除了对孩童安全的考虑,持续运作泳池的愿景,其实还与廉江人的冠军梦有关。

这是一个仍待唤醒的梦。在安铺跳台落成的1975年,广东省体委就将全省少年游泳和青年水球大赛放在这里,还吸引了来自国家跳水集训队的二十余名运动员进行表演。

1980年,符晓云就是在安铺镇附近的海滩上被教练选中的。彼时的安铺体校得到各级体委拨款,最终培养出两名世界冠军。

安铺体校教练钟权生出生于附近的遂溪县界炮镇,他在1976年到安铺体校工作,当年就被送往广东省跳水队学习,而后回来执教。

比符晓云大两岁的林小妮是钟权生教的第一批跳水运动员,1987年在世界大学生运动会上摘银。这是安铺泳池“孵化”的第一枚世界奖牌。

而到符晓云1992年夺金时,安铺泳池已经枯竭,钟权生也在当年离开,前往湛江市区执教。

钟权生到湛江市赤坎区体校的第一年,就选中了一名5岁的廉江籍女孩。女孩在体校的儿童池里等待学跳水的哥哥,钟权生看中她胆大、协调性好。这个女孩儿就是在2004年雅典奥运会夺得女子双人十米跳台金牌的劳丽诗。

而这座两度与奥林匹克之乡结缘的华南小城,此后再也没有走出过世界冠军。

2004年,劳丽诗从雅典凯旋时,李和曾代表家乡政府去接她回乡参加活动。彼时,旧游泳池因道路扩建拆除已有十年。

从乡镇走向县城,继而走向更大的城市,这是过去几十年人口迁徙的主流,建立在人口和经济基础之上的文体设施,也越来越集聚在城市。

此地的乡镇游泳池计划试图证明一种新的趋势:配合良好的制度设计,乡镇能够拥有可及的优质文体设施。

目前,廉江的乡镇游泳池运营包括水、电、水处理耗材以及人员费用,其中最大的成本是人员,救生员和教练员主要来自湛江市区和珠三角地区,还需在当地租房居住。

廉江市教育局体卫艺股游泳项目负责人张洪华透露,当地计划用两年时间培养一支本地的教练队伍,“这样将有效降低人员成本”。

此外,由于湛江市已在2022年将游泳纳入中考必考科目,初中毕业生可自行在长跑和游泳中“二选一”,张洪华认为此举将鼓励学生参加游泳队,为选拔游泳人才创造条件。

修建泳池设施、培养人员队伍、建立训练体系,心怀冠军梦的乡镇泳池计划,如今刚完成第一步。

修建于1973年的广东廉江安铺镇旧游泳池早已于上世纪末废弃,这里曾走出两名世界冠军。 (南方周末记者 李玉楼 / 图)

4

只能好,不能坏

8月下旬,新民镇中心小学的泳池迎来了第三批学员,6条泳道中有2条供提高班学员使用。

这是21座泳池中率先投用的一个,6月10日启动建设,一个月后建成投用。捐建人是李和的老熟人,一位原廉江中学的体育特长生。

7月里,泳池启用的新闻照片上,站在岸上的孩子们与教练的肤色有明显色差,暑假过后,已几无差别。

这是一处拼装式的泳池,高出地面一米多,池边铺着白色的下水槽和棕色的地板,每条泳道里安排有一名教练,指导十来名学生,岸边还配备两名救生员,教练和救生员都是广东省游泳协会招募而来的。

泳池四周环绕着绿色胶网,新民小学副校长黎泽燕正在跟捐建方商量,打算把胶网换成钢丝网,再加装监控设备,以防调皮的孩子剪断胶网翻进泳池。

自从泳池建好后,这位在校工作了23年的老校长时时如履薄冰,担心“好事变坏事”。

李和介绍,他在跟校长们沟通时发现,学校对泳池最大的顾虑是“不会管”和“没钱管”。本轮兴建的乡镇泳池占地约四百平方米,换一池水就需2000-3000元,按规定需配备2-3名救生员,单个泳池每月的运营费用高达两万元以上。

目前,这座泳池由廉江市教育局委托广东省游泳协会运营,各方希望用这种托管模式化解学校的后顾之忧。刘德鹏是泳协派驻来的管理人员,此前没有运营过乡镇泳池,“我们对城市泳池有成熟的成本模型,但在乡镇未见得管用”。

由于采取公益性的运营思路,各方首先要算清成本。

经过廉江市物价局等部门细致测算,将水、电、水处理耗材、人员和管理的成本加总,在考虑对10%的贫困生免费培训的情况下,一节游泳课的成本约为30元,十节课的课程收费300元左右。

可与之对照的是,2021年廉江曾尝试在五所小学搭建临时泳池,请社会培训机构入校培训,当时核准的收费标准为730元。“成本主要多在泳池搭建和拆除。”李和解释。

据刘德鹏介绍,新民小学游泳池暑期的运营成果比较乐观,下一步需总结学期中的运营效果。

学校开学后,游泳池分为周中班和假期班,周中班在周一至周五放学后上课,假期班则面向周边其他学校的孩子。“学生比较踊跃,还有近20%的学生有意愿上提高班”。

组建提高班和游泳队,是这项计划长期运营的下一步。

以新民小学为例,该校有在校生五百多名,全镇有2700多名学生,2022年7月至10月底已完成普及培训1277人次,明年能实现全镇普及。

两年后,普及的对象只有每年新入学的两百多个孩子,游泳池的功能将转向提高和训练。

“竞技体育的基础是全民体育。”李和的愿望是,下一个水上冠军成长在全民游泳的环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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