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间,丁灿辉屁股后边长出了一条又圆又长的尾巴。
丁灿辉长出尾巴之前,梦见在南山跟一大群猴子混在一起,满山遍野乱跑,饿了,伸手摘树上的果子吃,喝了,趴在涧旁喝几口泉水,乏了,倒下便睡,日子过得十分舒心。天麻麻亮时,梦中的丁灿辉感觉骨盆四周一阵阵疼痛,脊柱未端胀麻麻,似乎有什么东西冒出来,接着就狂长,一惊,醒过来,一摸,是条圆圆长长毛茸茸的尾巴。
往常这个时候丁灿辉早已下床跟他哥上西坡菜园浇水、摘菜,赶在日头露出东山峰之前挑到圩市贩卖。今日里日头已爬得老高,东房还没一点动静。他娘对他爹说,敢情病了。他爹烟屁股往大脚板一戳,大步走出屋堂。
“阿辉!阿辉!”
“我……我头疼。”
“哦……那就躺着吧。”老爹目光终于离开发黑的紧闭着的木门,气消了。
晌午,他娘绕过去东房叫门。
“阿辉,吃饭喽!”
“我……我不饿。”
“要不要看看医生?”
“不用不用!你们先吃吧,我再躺一会。”
这一躺又躺到撑灯时分。门叫了好久,就是不开,他爹觉得事有蹊跷,叫来他哥,悄悄靠近东房,手中尖刀插入门缝,一挑,大手一推,一瞅,霎时惊呆了。
谁也没心思吃饭,谁都被一种灾难临头的恐惧扼住咽喉。
“割掉!”老头子终于清醒过来,斩丁截铁地说。于是,在夜色的掩护下长了尾巴的丁灿辉被家人送往县医院。
医院连夜做手术,将丁灿辉的尾巴锯掉,可第二天一早,尾巴又长出来了,再锯,再长,这样连续折腾了三天,那条圆圆长长毛茸茸的尾巴仍然牢牢地长在丁灿辉的屁股上。医生摊摊手,表示没办法。
丁灿辉被锁在自己的房间里,三顿饭食从窗口送进去,等到夜深人静,才放出来洗澡拉屎,然后在院子里溜达溜达。丁灿辉在院子里溜达时就小声骂人,“锁?锁个屁!我还能拉条大尾巴上街让人看稀奇不成?”丁灿辉心里烦透了,只有他妹子偶尔来到东房窗口跟他说说话儿解闷。
日子一天天过去。老头子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那日丁灿辉的大嫂抱孩子上街串门,街坊问这些日子咋不见你叔,他嫂子就漏嘴说叔屁股后边长一条大尾巴。“这下可好!这怪物成天吃、睡、拉,活儿全摊在我身上,晦气!”
消息一传十,十传百,丁家成天价被看热闹的人围个水泄不通,什么笑骂的话都有。事情终于惊动了村长,一个没月亮的夜,村长一脸沉重闯进丁灿辉家,严肃地对他爹说了一大堆话,最后用十分坚决也十分明确的语调劝道:
“灿辉必须离开村子!”
丁灿辉打点行装准备起程。他用一根细尼龙绳扎紧尾巴,然后牢牢系于腰间,再穿上一件刚买来的特大号裤子,尽管屁股大了点,总算没什么大的破绽。丁灿辉跪倒在地向父母叩了三个响头,趁浓浓的夜色挥泪而别。
丁灿辉来到县城已十几天时光,盘缠也用光了,工作的事仍没着落。这日,又饥又渴的丁灿辉路过戏院,见门口没半个人影,踅进去,想找碗水喝。走进厨房,一瞅,灶头搁盘馒头,四下瞧瞧没人,抓住一个就往嘴里塞。正狼吞虎咽,屁股挨了重重一脚。那人看看灶头上的空盘,晃动着脚尖,似乎想到什么,又瞅瞅他的臀部:
“裤子里藏什么?”
“没没,什么都没!”
“没有?怎么胀鼓鼓?”
那人不由分说伸长手去摸,立时目瞪口呆。
至此,丁灿辉只得将事情和盘托出,说此生只偷这一回,求他开恩放过。那人沉吟半响,眉眼渐渐漾出笑纹,打开食橱,端出一大盘猪头肉,“吃吧!”
丁灿辉犹豫一下,接过盘子,一扫而光。
“吃饱了吗?”
“饱了。”
“那我们谈桩生意吧!”
“生意……什么生意?”
那人先作自我介绍,说他姓胡,是正在城里演出的马戏团团长,至于什么生意,胡团长如此这般演说一番。“报酬么,三七开。你拿三成,这可不是个小数目!丁先生意下如何?”
丁灿辉聚神听着,先是惊慌,继之拧眉苦思,最后无可奈何说:“就听胡团长你的吧。”
当天下午,马戏团的宣传车上街敲锣打鼓。“看人猴啊!现代人猴,活生生的人猴!大活人屁股长尾巴的人猴!免费观看喽!”
当晚,戏院人山人海,水泄不通。
铁笼子就放置在进门不远处的一块空地上。人们捏着撕了票根的戏票走进场子之前就能看见人猴。铁笼子四周围满密密匝匝的人群。笼子里的猴子长着一颗人的脑袋,白净脸似笑非笑,全身长满赤褐色的茸毛,那毛是天生的还是后来贴上去的却令人生疑,只是屁股后那条长长的尾巴和不停地跳来跳去的猴相,倒像一只猴子。人们心里想,这头怪物究竟是人还是猴,天下竟有这等怪事,嘴上已忍不住大喊,“翻筋斗!”人猴竟然会听人话,翻起筋斗来了,不由得围观者一阵兴奋,手上的瓜子香蕉就扔了进去,既是奖赐,也想看看这人猴将如何处置。翻筋斗翻累了的人猴坐在地上,对眼前的香蕉桔子发怔,怯怯的,伸手想拿又不敢拿,样子滑稽极了,惹得人们又开怀大笑起来……
胡团长为自己颇具创意的节目的成功兴奋不已,决定到全国各地演出。巡回演出大获成功,胡团长不仅摆脱了以前惨淡经营的局面,居然还积累了一点家底。胡团长的心情好极了,不再打老婆了,唯一忧心的事是眼看一年合同期将满,唯恐合作伙伴不再续约,自组班子。胡团长的担心是有根据的,他不时发现忧郁的合伙人眼中燃烧着两团火焰。俗话说,好合好散。当合作伙伴丁灿辉正式提出解约时,胡团长很爽快地将一大摞钞票推到对方面前,拍拍他的肩膀,祝他好运,尽管事后一想起那摞钱就割肉般的痛。自作聪明的胡团长错了,丁灿辉并非想自行组团演出赚钱,一年前他跟胡团长签约那一刻,他就盘算好有一天要实施他那个宏伟的计划。
丁灿辉专挑晌午时分回来,这个时候村民大多收工在家。所以,小车一进村,村民们纷纷围上来,当他西装革履走下“的士”时,人们好奇的眼光立即变成惊愕,嘴巴张得老大。丁灿辉挺胸昂首,朝男人们敬香烟,给孩子撒糖果,心里涌动着阵阵恶毒的快意,一边高声大嗓指挥司机卸下大包小包,还有彩电、洗衣机等家用电器。于是,村民们奔走相告:“丁灿辉发财了!”一时间,忘记他崭新肥大的裤子里有一条尾巴。
丁灿辉朝一个缩在墙角探头探脑的小老头大声喊:“栓叔!过来抽根烟!”
栓叔怯怯走上前,望一眼丁灿辉手上的香烟,又迅速瞥一眼他胀鼓鼓的屁股,嘴上不冷不热应道:“回来啦。”
丁灿辉双眼掠过一片阴云,嘴上笑道:“抽烟抽烟,这里还有!”又从皮包里摸出两盒,递上去。栓叔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一下,接住烟,转身匆匆走开,边走边说:“俺去叫你爹来搬东西。”
丁家老小齐出动,物品一件一件往回搬,忙得团团转。他爹揩揩额头汗珠,笑眯眯对儿子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往后俺绝不锁你!”
当晚,丁灿辉大摇大摆上村长家串门,二瓶酒二条香烟二盒点心二块布科往桌上一搁,朗声道:“村长,我回来了!”
村长瞄瞄桌面礼品,嘿嘿笑,“回来好,回来好。”
丁灿辉有意指指自己的屁股,“这个这个……”
村长捋捋下巴几根黄毛,“不碍事不碍事,俺们老祖宗屁股后不也有一根!”说着眼珠子骨碌一转:“以后多有用着你的地方呐!”
村长说的是实话,村里用着丁灿辉的地方不少。修桥造路是公益事业,有钱人丁灿辉不捐大头谁捐?村小学建好了,教室里欠缺桌椅,校长立即想到发了财的丁灿辉。时下政府提倡火葬,老人们热烈响应号召,可骨灰盒总得有个安放之地吧?于是村民们就要求有钱人丁灿辉做做善事,让死人的灵魂得到安息。丁村是穷村,干部也清廉,一直在村头一间破庙里办公。这下好了,丁灿辉发财了,先向他借钱建办公楼。村长话一出口,丁灿辉连连摆手,说哪有那么多钱。村长拍胸脯说保证三年后还清。丁灿辉苦着脸说真的所存无几,跟穷光蛋差不多了。村委会借钱建办公楼的事还没谈妥,他爹又代表全家要求丁灿辉将三间旧祖屋推倒重建新瓦房,他一听差点昏过去……
不久,村里接二连三发生祸事怪事。先是大睛天霹雳,击倒两个村民,接着全村的耕牛全都拉稀,软绵绵的,拉不动犁,后来村前几口鱼塘里的鱼无缘无故打白,最后村后坡那大片茶园又被野火烧个精光。村民们开始用异样的目光打量丁灿辉了,远远地躲着。最使村民惊慌失措的,有几家的男孩突然间莫名其妙地失踪。村东头朱半仙发话了,说每每祸事发生之前,他就看见丁灿辉的大尾巴闪闪发光,特别是夜间,像鬼火,在空中游来游去。村民们议论纷纷,义愤填膺,一齐将不怀好意的目光投向丁灿辉。他爹又扬言要将他锁起来。
丁灿辉估量在村里难于立足了,他诅咒村人冷酷无情、家人冷酷无情,在绝望的痛苦中考虑下半生的去处。拖根尾巴去城里打工是不可能的,再回马戏团蹲铁笼子他也不愿意。怎么办?在一个月亮高洁的夜晚,他做了一个梦,又梦见以前在南山遇见的那群猴子。众猴子热烈欢迎他的到来,紧接着脱掉他身上的衣服。除去了衣服的丁灿辉感觉爽意极了,长长的尾巴甩来甩去,自由自在。他越甩越起劲,突然在空中用力一抽,发出噼啪脆响,赢得群猴一片喝彩。他十分高兴,决定加入它们的行列,成为这个亲密无间大家庭中的一员。于是,他跟随猴群四处游荡,饿了伸手摘树上果子吃,渴了喝几口山泉,乏了倒下就睡,还有别的猴子帮他捉跳蚤,过着无忧无虑相亲相爱的日子……
丁灿辉醒来时天已麻麻亮。他急急脱光衣服,悄悄开了院门,踏着残月迎着晨曦朝南山飞奔而去。
2002年8月28日
陈海阳,男,潮州人。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潮州市湘桥区文学工作者协会原主席,潮州市湘桥区作家协会名誉主席。20世纪90年代初开始文学写作,以小说创作为主。期间曾报读北京鲁迅文学院小说专业函授班,学制二年,正式出版文学专著三部:《陈海阳中短篇小说选》、长篇小说《途中》《陈海阳文学作品选》。小说曾获——潮州市作家协会、潮州日报副刊部主办的第一届白玉兰杯文学奖二等奖;第一、二届伟南文学奖三等奖、优秀奖;小说选刊主办的第二届全国小说征文大赛三等奖;中国小说学会主办的文华杯全国短篇小说大赛优秀奖;首届韩愈文学奖主奖等奖项。
执行主编:陈小丹
校对:余史炎
核发:陈维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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