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门口的两棵橄榄树 | 印象潮州 百味橄榄 ⑦

南方农村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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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后来写信去老家要求寻访亲人,却记不起自己父母姐妹的名字和家庭住址,只隐约记起他所住的家门口有两棵高高大大的橄榄树……

去潮州府城走亲戚,每次临走时,主人家总要热情地让我们捎带上两瓶青脆诱人的橄榄当做回礼,说是文祠的橄榄,远近闻名。橄榄真的很好吃,香脆,甘甜,细细咀嚼,回味无穷。

我的家乡也有好多橄榄树,外婆家的门前屋后都有。

高高大大的橄榄树,枝繁叶茂,翠绿婆娑的树枝,缀满着两头尖尖的果实。橄榄树低眉顺眼,悠闲自得,随风摇曳。树下,绿草如茵,孩子们围着树捉迷藏,抓蚂蚱,玩得不亦乐乎。

我经常会回忆起大人们摘橄榄的场景,那是小时候最喜欢的生活片段。大人们去屋后竹林里,砍几根长长的竹子,削掉枝干,做成竹竿,这便来到橄榄树下摘橄榄了。大人们说橄榄不用摘,树太高,果子小,费力不讨好,只须用竹竿敲。他们站在树下,仰着头,举高竹竿,用力对着摇摇欲坠的橄榄枝不停地敲打,只听见哗啦啦的声响,橄榄像下雨似的,欢天喜地落下来,树下的草丛,遍地都是橄榄。提着篮子捡橄榄的我们簇拥着,忙碌着,欢笑着……

潮州橄榄。

潮州橄榄。

记得小时候经常会喉咙不舒服,外婆总是让我吃青橄榄,她说,一枚橄榄三碗水,你嚼多几颗,喉咙就舒服了。百试不爽。青橄榄除了鲜食,还可以腌制,做零食。外婆家里有一个石舂,年岁久远。外婆把从树上摘下新鲜的橄榄,用山泉水洗净,晾干,放进石舂里,捣烂,捞起备用。她转身走到屋后,拽上几颗自家种的南姜,洗净去皮捣碎,和盐,白糖,搅匀后,一股脑装进玻璃罐子,盖上盖。

两三天后,揭开盖子,清香扑鼻。迫不及待地,用筷子夹上一颗,含在嘴里,又甘甜,又清爽。嗯!是外婆的味道。那时候,慈眉善目的外婆最喜欢坐在家门口的橄榄树下,静静眺望远方,她的眼神,时而往北,时而又往南。南边是她的家园故乡,北边有她牵肠挂肚的亲人。

外婆是个贤惠淳朴的潮州姿娘。她当年翻山越岭背井离乡来到饶平北部山区,从青春艳丽,到满头白发。这里有她挥不散的乡愁,远方有她回不去的故乡。

小时候,我曾经几次陪着外婆回潮州。归家路漫漫。从老家山区凌晨出发,搭车,换车,兜兜转转,几经曲折,祖孙俩风尘仆仆,终于到达了潮州车站,天色已近昏黄。

抬起了头,看落日余晖,彩霞满天,偶尔有几只飞鸟在我们上空急急地盘旋急急地嘶鸣,行色匆匆,它们是不是忙着赶回温馨的家中与它们的小宝宝们共享天伦之乐呢?黄昏的潮州城已是灯火辉煌!

想当年,年轻时的外婆也曾如飞鸟一样,匆匆掠过这个城市,却总也来不及像现在这般细细打量这座在祖辈眼中历尽沧桑风雨的古城。

外婆说,这里的变化太大了,以致于在离开后的很长一段时间,辗转曲折,却总也寻不着她的出生地。

从外婆那布满皱纹的脸上仍然可以看出她当年的美丽,听老人们说,在我们广东人当中,潮州的女孩子最是俊俏。是否潮州的泉水之冷冽之甜美的缘故?还是因为潮州始终是个人杰地灵的好地方?

当年日本侵华,潮州失陷,外婆与父母弟妹走散后,随逃亡的人群颠沛流离四处漂泊,后来来到饶北高丘的那座小村庄,遇见了当年十三岁就参加了革命的外公,从此两人相依为命,祸福相依。那时,跟她一起安居下来的还有好几位在逃亡时结拜金兰的姐妹。农闲时节,她们仍常常聚在一起闲聊年轻时候的事情,乡音未改,却都已两鬓斑白。

没有了故乡,游子就是一叶浮萍,随风飘荡。于是她们始终仍对日本人耿耿于怀,她们恨恨地说:“若不是那帮烧杀掠抢的日本鬼子,咱们也不用弄得骨肉分离天各一方凄凄惨惨……”

这终身不能泯灭的骨肉分离的伤痛何其灼人!当年,外婆离开时,亭亭玉立,秀外慧中,而今再踏上这片生她养她的土地,已是春归人老,白发苍苍。

时光荏苒,不敢忆当年……

站在日思夜想的故土上,外婆的思乡泪还未干,仍潸潸而下。我知道,外婆的泪一头紧系着老屋,另一头挂牵着小舅公。

远在福建的小舅公是外婆最钟爱的小弟弟,外婆是老大。等到全国解放后重归故里时,老屋已是人去楼空满地狼藉,父母谢世,四个弟妹音讯全无。

外婆常常含着泪水回忆起那年姐弟相认时抱头痛哭的情景:“他一见到我,猛跑上来紧紧地抱住不放,失声痛哭……失散时他才六岁半呀!他哭着告诉我他的经历,被人贩子拐卖去了福建龙岩,当过放牛娃、童工,挺惨的!后来又去参军,当了指挥官,又当了公安。他说后来他写信去老家要求寻访亲人,却记不起自己父母姐妹的名字和家庭住址,只隐约记起他所住的家门口有两棵高高大大的橄榄树,树下有张小石桌,他记得那时经常和兄弟姐妹在一起捉迷藏,拾橄榄,沿着巷口,吵吵闹闹,七拐八拐地,就到了开元寺的门口了……”

乡愁竟是一枚小小的橄榄,牢记在离乡别井的游子心上。

潮州橄榄。

潮州橄榄。

正是这两棵高高大大的橄榄树,外婆找到了她的挚爱亲人。

望着眼前这两株仍翠绿婆娑的橄榄树,白发苍苍的姐弟俩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

外婆喃喃地说:“老啦!都老啦!”

人老了,乡愁却未见老。愈是想起老家,她便愈加怀念两个客死他乡的两个弟弟,和那个至今未找到的妹妹。

上个月,小舅公从福建写信给外婆,约外婆去潮州老家见面,不见不散。

他的信写得令人伤感:“我们都老啦!好希望姐弟俩能多聚聚!最近我总是梦见自己又回到了老家,一个人静静地走在雨后的小巷里,观望着胡同小巷里边的屋舍,想从那些久经风雨、萧条剥落而且长满青苔的古城墙上,去揣想我当年离开去流浪的那段日子里,我的城市,我的亲人们正遭受着怎样的苦痛呵……”

往事如昨,游子如风,不堪回首的以往,更增添了思乡梦。

在庄严的开元寺庙前,在多情的西湖河畔,又多了两对足迹。步履蹒跚的老姐弟俩,牵着手,相互搀扶着,重新走在日思夜想的故乡的土地上,走在鸟语花香的潮州城里,天地之间,有淡淡花香,席裹着韩江温和的风,扑面而来。

他们的身后,高楼林立,直耸云霄。

仰望天空,他们惊奇地发现,白天里,居然有月亮高挂天边,静静地俯视着大地。外婆说:“白天的月亮,也很美啊!”

那段日子,成为了外婆最温暖的回忆。不久后,外婆便卧床不起了,像一根蜡烛,缓缓地耗尽了自己的能量和温暖,终于慢慢地熄灭了……

岁月的河流仍旧在不知疲倦地流淌着,外婆家的橄榄树,成熟季节里,仍旧硕果累累,茂盛的枝叶,席裹着两头尖尖的果实,沉甸甸,压弯了枝头。

站在橄榄树下,常有南来北往的风儿吹过。我仰起头,看阳光透过叶缝暖暖倾泻,那些缀满了枝头的青橄榄,如同一个个绿色的精灵,撩动着游子一颗想要归家的迫切的心。

作者詹雪征

【来源】南方农村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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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 陈志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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