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的橄榄 ▏印象潮州 百味橄榄 ②

南方农村报

火车准点而我晚点,父亲带着我在站台上狂奔,我没有机会像朱自清那样端祥一个背影。“火车一开走我就瘫坐在站台上。”后来父亲在电话里对我说。他把我连同笨重的行李一起推上火车。几乎同一秒钟,火车开动了,嗅觉告诉我,行李袋里那瓶油橄榄在奔跑中已被打翻。

前两天在乡下打橄榄。打橄榄有两种,一种用长竹竿打,另一种更野蛮,是扔石头打。打中和扔中的橄榄纷纷落下。不管哪一种,手持长竹竿或者手持石块向橄榄林走去,都像气势汹汹要去收拾它,莫名喜感。

打下来的橄榄和枝条连接处有黏液,糊在手上洗手液洗不掉,非要用橄榄本身的汁才能去除。这是“原汤化原食”。

总之橄榄是一种有性格的水果。别的水果都是多少含有糖份,橄榄又苦又酸又涩。你第一次接触时难免错谔,竟有如此不近人情的水果。当年小学生作文,老师让写苦尽甘来的主题,橄榄作为一个重要喻体,这个时候就当仁不让。

吾乡吃橄榄之风却是甚盛。又爱喝浓茶。这两者,都是苦涩的,是糖的反面,是油腻的对立。不知为什么吾乡先民对血液里的糖份会有这样的警惕。

乡人爱橄榄,不仅在新婚、新年这些重要日子,将之作为待客必备零食;在看电影谈恋爱这些重要时刻,将之作为调节气氛的必备道具……不仅如此,还要以之入馔:橄榄煮粉肠,橄榄蒸鱼,橄榄煲鸡……那些菜式里,橄榄是画龙点睛的那个睛。还有一些菜,橄榄成为主角。

例如橄榄糁。这是橄榄和南姜的一场相遇。将它们一起舂碎,混合辣椒和盐而成。这道菜,跟咸菜,萝卜干一起,可以被评为吾乡小菜界的三杰,三大名角,三巨头。乡人对它们的膜拜到了何种程度呢?我曾听乡间一个阿叔自豪地对我说,这新晒的萝卜干新出的橄榄糁,吃后舍不得刷牙,第二天剔牙还是香的。

橄榄糁分咸甜两味,闲橄榄糁又可捣辣椒增味

橄榄糁分咸甜两味,闲橄榄糁又可捣辣椒增味

然而新鲜橄榄毕竟有一个激越的灵魂。就是它破碎瞬间的苦涩。这让很多人第一次入口时十分惊谔。

九制橄榄也许就是为了消灭那种惊谔。

多么可笑,九制橄榄。用大量糖精和腌制手法,九蒸九晒九折腾,驯服它的激越。消灭了这种苦涩之后的橄榄,呈现出各种水果综合、中和之后的人造的香气和甜蜜。一种塑料感的甜蜜。

我想说,橄榄被迫失去它的灵魂,只剩下遗骸。它呆滞地在市场上流传,顶着一个似是而非的橄榄的身份。它确实大有市场,这让我费解,我曾想那是因为吾乡人民对橄榄身份的崇拜,人们吃的可能是它的身份。

油橄榄也是如此。

油橄榄,用油盐和糖辛苦腌制过的橄榄,最后你只能吃到油盐和糖的味道。它比九制橄榄诚恳之处,是因它在各家各户由勤劳的女主人亲手制作,所以它的甜蜜比九制橄榄可信。但也正因为在家里亲手制作,所费功夫之多,更让人觉得不值。

镜头之外,橄榄树很高,不用敲就得搭梯子,不然基本够不到

镜头之外,橄榄树很高,不用敲就得搭梯子,不然基本够不到

在我看来,油是它的原罪。但吾乡人们不这么看,妈妈不这么看。念大学时,寒暑假之后,妈妈最喜欢做油橄榄让我带回学校。

首先舂橄榄就十分麻烦。橄榄的形状大家都知道,滑溜溜乱滚,乡谚里把好动的小孩形容为“橄榄屁股坐不住”。舂橄榄时,它们从大石臼里四处乱跳。

舂好之后要花很多天的功夫,类似九蒸九晒——也许更复杂些,比如用盐水泡之类的,“把它的涩汁泡掉”。在我的感觉里,就差上电击了。很好,它终于被驯服了,一点也不苦了,再加大量的油盐糖,在锅里翻炒煎熬。豪华版还要加白芝麻。

最后它的味道,说起来是又甜又咸,但每个味道互相推诿。因为不充分,不痛快,味蕾和胃口都恒久地吊着,不能放弃又不能满足。比单纯的“寡淡无味”或者“粗陋难吃”更糟糕,后两者起码是另一只鞋子掉下来了。

说起来我对油橄榄的反感有点偏见。那是因为我见识了被它消耗了的劳动。这世界上有很多劳作,仿佛都是不问回报的。有很多感情,可能都是错付的,不论对方能否承受。然而,献出时间就是献出生命,那些被付出大量时间的食物和事物,我终究不能平和视之。

妈妈与吾乡多数女人,每天总是步履匆匆,神色焦虑,部分原因是她们需要制作各种类似油橄榄这样耗能的食物。

潮州人做橄榄糁会用到石臼

潮州人做橄榄糁会用到石臼

然后就是携带。汁汁水水,浓汤厚油,小小的一瓶,要裹无数层塑料袋塑料薄膜,千层万层之后,还是难免有打翻的危险,一打翻整个书包全完了。这个书包的余生永远带着“油橄榄”的味道,坚贞,深刻。

那瓶油橄榄终于被打翻了。在它被制作的过程,被包装的过程,被带上火车之前,我一再地表示了我对它的反感。然而我的反感必须被镇压。假如因为我的反感而放弃,那么多的牵挂和情感,何以寄托,何以附丽。假如你的反感是因为你无法领略食物被九蒸九制的心血,我又怎么能和你一般见识。

火车准点而我晚点,父亲带着我在站台上狂奔,我没有机会像朱自清那样端祥一个背影。“火车一开走我就瘫坐在站台上。”后来父亲在电话里对我说。他把我连同笨重的行李一起推上火车。几乎同一秒钟,火车开动了,嗅觉告诉我,行李袋里那瓶油橄榄在奔跑中已被打翻。那是寒假过后新学期的开始,母亲在制作的时候想象它们将收买我全宿舍同学的胃口,但现在它只能收获火车邻座同情的眼神,他们眼看我整一路都在持续擦拭整理行李,并一趟趟地去洗手间。

炒油橄榄 潮汕山哥/图

炒油橄榄 潮汕山哥/图

是1996年的油橄榄。被打翻后的油橄榄,玻璃瓶里只剩下一点,没有人知道它何等沉重。我把它留在火车里。它像很多被辜负的无主的感情一样,继续在人世间流浪。

【作者】陈思呈

【摄影】谭家富

【来源】南方农村报

编辑 陈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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