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记忆中的合作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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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陈广腾

“供销社”,正成为热词。

我对“供销社”(“合作社”),印象斑驳中充满好感。这个热词,让我仿佛闻到了童年和少年时某种甜美的味道,眼前闪过某些温暖的光影。

记得,村一级设有信用社、供销合作社、卫生站等,这些都是公社派驻的站点。这些在市场经济浪潮中逐渐淡出人们视野的古董,在那时,正是乡村生活的港湾与驿站。

村里的供销合作社以及由其构成的场景,包括小广场及周围的猪肉店,是整个村的生活中心。

我家离这个中心很近,我也常常跑过去玩耍。

村里合作社售货员是公社派来的同志。时间一长,村里的大人不说,过来买东西或玩耍的小孩,都与合作社同志很熟络。读小学时,我对一个名叫“映辉”的同志感觉很亲切,他皮肤白皙,长得很胖,总是带着笑容,像一尊佛,背地里大人小孩都直呼其名。映辉与我父母熟络,我很愿意过去柜台前蹿来蹿去,他则经常边忙着边与我和颜悦色地说话。一次,我对柜台上的座秤很好奇,因为没有畏惧感,在座秤闲着时,我便踮起脚用手拨弄着那个秤砣。秤砣是铜制的,精致的工艺让我着迷。当我把秤砣拨划到最外边时,秤砣脱离秤尺,“粘”在我的手里。这时,映辉正在忙着,没有看到。我想装回去,又对不上,心想肯定是弄坏了,心里扑扑跳,生怕映辉看到了呵责,于是,我悄悄地离开了,顺手把秤砣塞进了口袋,与口袋里的红领巾放在一起。

回家的时候被母亲唤去为灶台烧火,我一边把稻草一把把地塞进灶膛里续火,一边仍在寻思这事,不禁心跳脸红。正脸红间,映辉寻上门来了。他跟母亲说了原委,说不相信是我故意拿走的,又说让我掏两个口袋给他看,算是检查一下。我照做了。我掏口袋时,映辉和我母亲只看到我掏出红领巾,却没想到秤砣正躲在红领巾中。他看两个口袋空空的,确实没有,便留下一句话回去了:“那应该是没拿,你再想想,秤砣应该掉在哪里呢?”

当晚,夜黑无人,合作社门口前有个小孩的黑影,他从口袋中掏出一个东西,朝着门口墙下的小洞扔了进去,走了……

第二天,母亲跟我说,映辉说,秤砣找到了,在柜前地上,可能是自己掉下去的。

其时合作社就像现在的超市,吃的用的,什么都卖。我对合作社的明糖印象很深。

潮汕人与糖特别有缘,我曾经看过一篇文章,讲了潮汕的拓植史,其中主要是因为糖。因为福建人种甘蔗卖糖到南洋,于是才向潮汕大量移民、开荒种植。潮汕人与闽南人一样,特别能吃甜食,高兴的事,总是拿甜说事,家里来了客人,也是找出甜食来招待。小时候,家里从生产队分得一大罐甘蔗红糖,宝贝得不得了,要放到阁楼上,每次需要,则要架上梯子上楼去取。这一方面是因地下地方窄,省地;二是防止小孩偷吃,要放到不易拿到的地方。母亲惜细仔(编者注:疼小儿子),有一段时间,每天早晨会在碗底放两汤匙乌糖(即红糖),然后把滚烫的稀饭舀进去,再搅一下,一碗甜粥就成了。细弟吃得心安理得,其他人也不敢有意见。一次,细弟做梦,梦到我偷吃了他的甜粥,梦中哭开了“哇……桂庭仔偷吃我甜糖!”“桂庭仔”是我的绰号。“桂庭”,是外村挑鸡仔来卖的小贩,很矮、满脸的麻疹,父母吓唬我,不听话就送给“桂庭”做仔,于是“桂庭仔”便叫开了。

潮汕用乌糖制成的小食很多,如束砂、朥饼、花生糖,以及明糖等等。明糖,是用糯米做的底,加上乌糖、芝麻,吃起来软中有香,还有嚼劲。孝敬老人,常常是买明糖。记得外婆自己,便常常买明糖,还赏过我们明糖吃。我自己有钱去合作社买零食时,奢侈的想法是买明糖,但不敢,它太贵了,小孩只能买鱼目珠、束砂等经济型小食。在合作社买明糖,我记得就那么一两次,那肯定是有好事受到奖励了。

现在,我已经不太爱吃甜食了,对潮汕甜食,也如城里大多数人一样,开始觉得吃多了“不健康”而对之冷落了,但每看到明糖,我还是会抵不住诱惑的。只是,明糖为什么叫“明糖”,我至今不明。

从家里到合作社的路,是一条沿寨墙的大路,也是我小时候的“打酱油”之路,但有时,如果从合作社回家的路上远远看到父亲迎面走来,我宁愿绕小巷曲径回家而不敢碰见他,因为怕。也许是家里小孩多,父亲管教很严厉,每天早晨常常是他叫起的催逼声。稍有偷懒,便会被责骂,骂声中有一句是“你们眠晏晏,焙响炭(编者注:潮汕语中起得太晚的意思)。我已去浇菜回来了,看到田洋肚上,别家孩子,都‘蟋杀捋着’(指很活跃)。”

小时记忆中,都是父亲劳碌的身影和严厉的表情。

一次,我正在合作社水泥埕与一群小玩伴“运榄核”。刚好轮到我用榄核母去碰前面的榄核,在我蹲下来屏息凝神的时候,忽然我的双眼被人用水布从背后围住,并把我的头拉后靠在他的身上。我大叫,并用小孩也会的粗话骂开了。但他仍死死不肯放开,而其他小孩则在旁边大笑,我使劲挣开,一看,天哪,马上撒腿就跑,原来是我的父亲,他也在笑,原来是他在逗我玩……

这一次的意外,让我更记住合作社了。

合作社旁边是猪肉店。小时候听老师讲水浒故事《三拳打死镇关西》,脑海浮想的场景便是这个猪肉店。只是,我从没听说猪肉店出现过镇关西式的人物,倒是看过“镇关西”操着海螺号,跑到寨墙上,对着全寨的各个方向吹出号子。这表示,猪肉尚未卖完,大家请过来买。这种号声,时时可闻。

合作社和猪肉店的墙壁,总张贴着一些国家时事政治和本村的事宜。在我小学四年级时,墙上是粉碎“四人帮”的宣传内容,然后是推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墙壁下的水泥埕上,如春江水暖,小贩开始活跃起来,与合作社互为衬托。父亲也曾在那里摆了个摊卖红肉(即贝壳肉)和熟盘鱼。鱼摊最热销的,是村里一位漂亮的阿嫂摆的,后来,她成了村里较早发财起厝(编者注:潮汕话中盖房子的意思)的女能人。

我上高中之后,即改革开放全面铺开之后,我对村里合作社的印象,开始模糊起来,直至今天。

编辑 张会玲 陈梅玉
校对 张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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