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流金
吴羊璧和他的砖刻《兰亭序》拓本。
●澄子
2010年我去了一趟香港,第一天就去看望八十多岁的二舅,没想到会见到传说中的一件“文物”。
我一直是二舅吴羊璧先生的粉丝,他是香港资深报人和作家,著述丰硕。
我年轻时就听说过,二舅还是小小少年时就对书法入迷,迷到千方百计搜罗地板红砖来刻“兰亭序”,并且拓印出来,家人惊讶不已!那时二舅才12岁。我对这个故事和这本从未看到实物的砖刻“兰亭序”充满好奇。到了2000年和2005年,分别得到二舅在香港和内地出版的一套系列书《书法长河》《书家与书艺》《下笔如有神》,我在阅读那篇《追索书法美——一个书法爱好者的心路历程》时,对这位家族长辈更是充满敬意。
吴羊璧所撰著的三本书法书籍。
文章中,二舅回忆了童年时在家乡澄海城里,十来岁开始对书法产生兴趣,兴趣膨胀到决定要做一件“壮举”,刻“兰亭序”!苦于没有材料,当家里更换破裂的地板砖时,他便跟大人要来砖块,凑成足够的面积来刻,底本是石印的《三希堂法帖》。他用毛笔直接在砖上一次次临写,写到自己感觉满意了就开始刻,用一把刻印刀,硬是把全篇“兰亭序”刻了出来。二舅在文章里写道:“刻来做什么呢?什么也不做。刻的过程就是一种享受。”
很难想象,上世纪40年代初,一个小城里的孩子,自发地仰望中国书法艺术,处在人生中应该最活跃的阶段,却居然一头栽进了书法艺术的天地中。他买不起宣纸,便去旧书摊买人家的旧账簿,反过来书写。他说,刻好《兰亭序》,却不懂拓印技术,费好大劲才拓印了两份,保存到中年以后有时还会拿出来翻阅,觉得好笑也有点自豪,“如果天底下有一千种兰亭刻本,这其实就该是一千零一。”的确如此,这本12岁少年刻砖的“兰亭序”,确是海内外独有的孤品。
二舅上世纪40年代到香港定居,迄今已70多年了,他现已93岁高龄。在漫长的岁月里,他忙于生计,当编辑,写小说散文,编杂志,对书法的热爱初心不改,看他写的心路历程,深受感动。在香港文化人繁忙的“爬格子”日常里,他没有时间挥毫写字,便偏重于欣赏和思考。他长期在香港文汇报工作,各种机缘之下看了不少真迹,读各种法帖,几十年沉浸在欣赏和研究的快乐里,连在休息时,还“有时比划着,作空临”,这一细节,可见书法在二舅的精神世界里是多么重要。二舅对书法研究有很多见解,比如他认为书法美在变化上面,首先是字的结构,当然离不开用笔,但“最容易引人瞩目的还是结构的形体”。他还说过,有生命力的书法作品,应当具有创造性。他认为,书法不能脱离文学的意境去单纯追求形式美。如此种种,极为精辟。后来二舅和友人合办《书谱》,任主编十年,该刊水准很高。90年代时,二舅就已出版著作加上编书上百册如书法著作系列、《五千年大故事》系列、《香港五十秋》等(之后的尚未统计),但书法展则等到84岁时才首次举办,足见他的谦逊与严谨。
那年在二舅家,他突发奇想地要与我分享这本少年时砖刻“兰亭序”拓本,我大喜过望,当他拿出来打开盒子时,却发现已经一塌糊涂,因受潮导致其中一本完全粘住打不开,这么珍贵地保存72年的拓本几乎毁坏了,可惜之至!所幸另一本,还算“面目清晰”,只是边缘被蛀坏,我想帮舅舅把它裱好,二舅说,这本就送给你了!他大概认为在我这里会得到更好的保存吧。
我当宝贝似地把残破的拓本带回汕头,请一位熟悉的老裱画师裱成册页。这六张小小的拓样,到底也算保护下来了。
大约两三年后,一天接到香港二舅电话,年迈的二舅表达不清,大意是他需要用到这套“兰亭序”拓本,希望我去香港时带回给他,我欣然答应。2013年,我在香港云峰画苑有个画展,顺便带上这本拓本,见到二舅时发现他衰老很多,说话很少,对拓本装裱不甚精美也不在意了,这跟他以前的精益求精的态度相去甚远,我知道舅舅的确老了。
舅妈用粤语版普通话告知我,我好费力地听出大概意思,身为物理博士的表弟参与一个公益活动,要引导智商奇高但很西化的少年群体,感受和学习中华传统文化,多看一些实物,于是这本舅舅少年时学习传统的拓本,是最有引导和励志功效的。
我对两位老人说,非常值得,给表弟收藏也更加合适,现在装裱好了,希望好好保存,将来最好还是捐给专业收藏研究机构。他们对此非常赞同。
拓本回家乡“省亲”后又完璧归赵,我留下一组拓本的照片,偶尔看看,思绪便穿越到20世纪40年代初的澄海老家吴厝内,仿佛看到一个醉心于书法艺术的少年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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